夜了,星月无光,天上的云阴沉沉,没有一丝风,空气又闷又热,京山城兵营中的气氛也有些压抑。
结束了一天的科目,终于到了熄灯前难得的休息时间,营房中静悄悄的,没有人像往常一样打闹嬉戏,兵士们都围在各自的长官身边,排着队等待代写家书……虽然京山军开了扫盲班,大多数人都能认识常用的字儿了,可想要提笔写出封信来,暂时还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在军演中表现出色,刚刚晋升为中队长的秦顼,不仅识字,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再加上他平时一向没有架子,所以央他写信的人最多,把他的寝室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和他同屋的秦俅不得不让出地方,等快熄灯了兵士们纷纷散去才回来。
看着正活动膀子的中队长,秦俅赶紧上前帮他揉捏道:“你该悠着点儿。^^?君?子??堂?^^”两人从新兵就开始睡上下铺,到现在还当舍友,关系十分的铁。
秦顼轻笑道:“行了,别献殷勤了,快说说你要写什么吧?待会熄灯就写不成了。”
秦球球憨憨一笑道:“还是你知道我。”其实秦俅也会写字的,但春天他家里给说了门亲事,未婚妻是一个落第秀才的女儿,一笔字写的相当好。他为了震住那婆娘,便央求秦顼代写了一封信。
秦顼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好工工整整写了一封,果然震住了那婆娘。结果日后隔三差五的秦俅便求他写信,弄得他不胜其烦。不过今天例外……
秦俅揪着富有弹性的下巴,双目朝天寻思半晌,这才慢悠悠道:“圆圆……”
边上的同袍忍不住扑哧笑道:“球球和圆圆,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也许是秦俅的体形问题。虽然已经当上了小队长,却依旧没什么威信。
秦顼一瞪眼,低声骂道:“滚去洗漱……”几个兵士缩缩脖子,抱着脸盆跑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他两个,秦俅憨笑一声,才继续道:“你上次来信说。你爹嫌彩礼给的少了,虽然勉强同意咱俩地事儿,但心里不大痛快……这次俺了二十两银子,准备捎给家里。一半给你爹送去,另一半让俺舅给买些新家具,省得你老说俺那是个破家……你有空就多上点心,俺舅那人哪都好。就是爱贪小便宜,别让他买些次货回来。”
说着有些犹豫的问秦顼道:“这么说合适吗?”
秦顼摇头笑道:“换个说法会更好,”微一沉吟道:“不如换成你多上点心,挑些自己喜欢的样子吧。^^?君?子??堂?^^你觉得呢?”
秦俅竖起大拇指道:“还是你能,就这么写吧。”
秦顼点头笑笑,听他继续道:“上面算是好消息。再说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因为我要上前线了,所以原定的日子一准得延后了,不过你也别太难过……若不是因为要出征,俺也不会提前拿到九个月的饷银,就不能让你爹满意,也不能让你满意了。”
“王爷说这一仗要打很长时间,也许到明年,也许到后年……那就两年。你得等等俺。可千万别跟隔壁二驹子好上啊,那小子就是个嘴子,胆子比针眼都小,连兵都不敢当……”
秦顼微微皱眉,轻声道:“别想那么多……”
但秦俅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地世界之中,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犹在自顾自道:“当然,俺也不害你。要是两年还没有俺的信儿。你就另找主吧,彩礼就不用退了。俺家的院子也给你了,当时俺给你的嫁妆吧。”说着说着便眼***通红,吧嗒吧嗒掉泪道:“顼哥儿,你说俺会不会死啊……”
秦顼放下笔,吹干信纸上的墨迹,又整齐的叠起来,装在信封中,递给他道:“不会的,有王爷领导着,咱们都不会死。”
秦俅一向服他,听他这样说,立刻放了心,擦擦眼眶不好意思道:“迷眼了……”
这时熄灯号响了,洗漱地兵士也回来了,秦顼拍拍他圆滚滚的肚皮,轻笑道:“睡吧。”秦俅点点头,躺到床上不用一刻钟便呼噜起来。
秦顼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只好悄无声的坐起来,定定的望着地上的月光呆。他是百多人的头头,平时必须做出稳如泰山地样子,王爷说这是表率作用,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用再表率了,白日里勉强压下的害怕担忧终于翻腾上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面临真正的战争,且是一场旷日持久,百万规模的鏖战……京山军算上预备役已经达到五万人,秦顼就觉着简直是人山人海了,他无法想象百万人该是个什么场面啊?
但他知道,在这百万人中,自己太渺小了,根本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随时都可能会死去。不是像军演上那样,被摘掉牌牌就算了,而是真的死去……会永远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会永远没有结婚生娃的机会,还可能会下地狱……
黑暗加重了恐惧,骇得他忍不住地浑身颤抖,紧紧裹住军毯,也不能阻止上下牙打架……
起床号响起,秦顼立刻坐了起来,拿起脸盆去洗漱。
迎头碰上住对面寝室地大队副秦霸。秦霸见他两眼乌黑,神色萎靡,嘶声笑道:“你也没睡好?”
秦顼听他用也,这才看看秦霸的脸,果然也顶着一对黑眼圈,便小声道:“失眠了。”
秦霸撇撇嘴道:“这辈子第一会。”说话间两人到了井边,秦霸也不用辘轳。^^?君?子??堂?^^只手便从井里提了桶水上来,倒给秦顼一盆,便把剩下的水浇在了自己头上。
被冰凉的井水一浇,秦霸不由打个哆嗦,却立刻驱走了困倦。抹抹脸,精神抖擞道:“我从小就盼着这一天了。终于有上阵杀敌的机会了!想想就激动的睡不着……”
秦顼闻言身子一僵,便把脸插进了冰水中,暗暗羞愧道:原来我是个懦夫……
等大队里地兵士们6续出来,秦顼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曾经想过当逃兵地懦夫……
等卯时一到,大队便在营房前集合起来。今天不是大操演地日子,所以以大队为单位出操。
当秦霸和秦顼这些军官整好队伍时,却现实到九百八十七人,除了病假之外,还少了八个人,而且大队长也不在。
“他们干什么去了?”秦霸粗声问道:“舍友不知道吗?小队长不知道么?”“不用问了……”一声低喝从院门口传来。只见满面阴沉的营正大人大步进了院,他们大队长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面色更是难看。
伯赏赛阳在队伍前站定,吃人一样望着这些兵士,直到把每个人都看地手足无措之后,这才用他的大嗓门道:“我告诉你们那八个渣滓去了哪?他们当逃兵去了!”
秦顼顿时额头汗起,就像逃兵中有自己一样。又听着大人继续吼道:“结果统统被游骑兵抓住,钉上架子在广场上展览,你们有空可以去……瞻仰一下他们的遗容!”
全部处死了吗?秦顼心中咯噔一声。又暗自侥幸道:还好是我只是预谋而已……
“丢人啊!”伯赏赛阳像一头愤怒的野猪一般。鼻子喷着白气,暴躁的走来走去,肆意宣泄着他的怒火:“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话谁都说了不下千遍,可事到临头呢?竟然当了逃兵!可耻啊!你们摸一摸自己的裤裆,可还有两颗卵子?!”
兵士们被训地狗血喷头,却没一个敢吱声的。虽然还少有人想过当逃兵,但他们或多或少的还是怕了……当然。秦霸那种一听打仗就兴奋的战争贩子除外。
等伯赏赛阳骂够了。马艾才慢悠悠的走上前,缓缓道:“统帅部在广场上树了耻辱柱。所有逃兵的名字都会被刻在上面,任人永世唾弃。若是想让先人蒙羞地话,大家可以试一试。”他经验十分丰富,知道这些家伙对祖先的看重要远远过他们自身。这样一说,基本上可以杜绝逃兵,但如何提升士气,他也无能为力……这是缺少老兵的新部队的天生缺陷,虽然要比那些老部队更听话,搞军演也毫不逊色,但到了真要上战场的时候,就露了怯。
老兵啊,那是军队之魂呵……
马艾知道,这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沉声宣布了统帅部的动员命令:“我军已经调入作战序列,今日所有科目取消,各部队做出前的最后准备,明日卯时全体集结于胜利广场,参加誓师大会!”
说完便架着拐,与伯赏赛阳去下一个大队传令。
待散会之后,各小队带回收拾行装。秦霸则凑到大队长身边,小声问道:“头儿,别的大队有逃兵吗?”
大队长古怪地笑一声道:“我们是逃兵最少地。”
秦霸翻翻白眼,皱眉道:“希望明天的誓师大会能管用。”
大队长沉声道:“王爷会有办法的。”秦霸撇撇嘴道:“但愿如此吧。”因为双方第一印象不好,所以秦霸总感觉和王爷有些不对付……虽然他不确定王爷还能不能记得自个。
大队长笑骂一声道:“别怪言怪语的了,赶紧带人去领物资吧。”虽然有强大的运输体系,但运输线太长,任务更是繁重。三万人都带些装备粮秣,可以给后勤部门减少许多的压力。
秦雳笑着领命,便带着秦顼的中队,拉着板车去了位于城东的后勤处。
路过胜利广场时,秦顼果然见着显眼处摆着百十个钉着人地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下面,都有一大滩血迹,场景十分地恐怖。
但有纠察队在外围站岗,他也没法凑上去确认,架上的人是死是活。
他地全部心神都被那血淋淋的十字架丛林所震慑,就连秦霸说话都没听见。
秦霸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骇得他大叫一声,倒把秦霸吓了一跳,佯怒道:“你个***出什么神呢?”
咽口吐沫,秦顼强笑道:“没什么,没睡好有点恍惚。”
“这点精神头,”秦霸笑骂道:“滚回去睡觉吧,我带人去就得了。”
秦顼也没推辞,点点头便双脚虚浮的的往回走,再次经过广场时,他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那些十字架,却只见着满地的鲜血,猩红刺目!
他突然感觉不那么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