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交七月,夏日渐远,清河园中,书声琅琅。
成亲王殿下已经搬到了京山城,为了尚公主皇帝还另赐一座亲王府邸,是以这座占地广阔的清河园便空了出来。王府官员们觉着这是王爷的旧府,还是空着比较好。但馆陶显然不这么看,他亲自找到秦雷,希望王爷能兑现几年以前就计划好的事情。
秦雷虽然被政务军情搞得焦头烂额,但馆陶一提起这茬,他便大笔一挥,同意了馆陶关于将清河园改为大学堂的奏请,并拨付十万两银子的教育经费,为士子们改建校舍、提供食宿、甚至放月钱。
得了王爷的谕旨,馆陶便将散布于京城内外的几十个私塾学馆集中到了清河园中。就连隆威郡王府的烫金牌匾,也换成了王爷亲笔所题的清河大学堂字样。左右门柱上还有一副馆陶先生敬书的对联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一进学馆大门的汉白玉照壁上,镌刻着王爷名震天下的岳阳楼记,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每一个进入学堂的士子。
十年树木、百年育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立秋,七月节。立建始也,秋揪也,物于此而揪敛也……”年青的学子们跟着一名同样年轻的先生高声诵读着。
整齐响亮的读书声,让悄然立在窗外的馆陶满面陶醉,直到听见有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竖起食指搁在嘴边,对来人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那三十多岁地官员点点头,便立在门口,等着馆陶出来。
再一看充满希望的课堂,馆陶缓缓走出了树荫繁茂的小院,唯恐惊扰了学子一般。
一直和那年轻人走出很远,他才微笑道:“状元郎可还习惯啊?”
来人正是昭武十八年的恩科状元商德重,闻言拱手笑道:“先生说笑了,还是称呼学生草字吧。”他因着去岁为秦雷请命。被昭武帝下了狱,虽然后来被解救出来、大部分人也官复原职,可像他这样的脑人物。却再也不能被朝廷容下了。
好在秦雷这棵大树已经足够遮荫,他和辛骊桐、涂恭淳,以及五十多个不愿在朝堂待下去的进士,便投了当时的隆威郡王府。
秦雷自然张开怀抱欢迎他们,将能提供的岗位全部摆出来。任其挑选……林林总总的上百个位置大体分为三类,其一曰外放,南方蓬勃展。缺少年轻博学地俊才,他们可以去担任州府长官的副手,比如说通判、同治之类的,跟着学习个三五年。便可守牧一府、造福一方了。即是说,实习几年之后,可以担任五品知府,这好事儿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地……我们以前说过,当时庶族出身的,熬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爬到五品。辛骊桐和*个进士便选择了这条道路。
之所以大多数人没选择,是因为后两个更加有味道。一个是涂恭淳他们那二十多个投笔从戎的。要知道在三足鼎立的背景下。武将的地位要比文臣高,这是不争地事实……一般来讲。国家需要谁,谁的地位就水涨船高。
但这绝对不是说读书无用,因为武将也分个三六九等。有文化的将领才是最有前途、最能常胜、最受人尊敬地,人称儒将是也。
这就好比混堂口,虽然都是道上兄弟,可没文化的只能拿刀上去砍,好比马仔,将来充其量也就是个浩南哥;但识文断字会出馊点子的,就不用那么危险,上来就可以干个狗头军师,胜了自然是狗头们的运筹帷幄之功,输了却是马仔们人头猪脑地结果,所以倒霉的机会微乎其微,还很有可能实现从狗头军师到蒋先生的飞跃。
所以说还在念书的朋友们,刻苦读书是很有必要的,即便你真的有志于江湖,还能以蒋先生为奋斗目标,而不会像浩南哥那么辛苦……
哦,还是说回投笔从戎。另有一桩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好处……王爷可是要征战天下地啊,跟着他老人家鞍前马后混个脸熟,等将来革命胜利了,还会亏待了咱们这些从龙功臣?
所以说但凡书读得好,一般脑瓜都是很聪明地。如果说辛骊桐他们是追求稳定的保守派,那涂恭淳他们便是渴望功业地激进派。
至于剩下的十多个,统统进了大学堂,当起了教书先生。王府里的上下都说他们是高风亮节,但秦雷、馆陶、乐布衣这些妖怪却一个劲儿的冷笑。不过笑归笑,他们还是得承认,这十来个进士的眼光毒辣、性情隐忍、谋划长远,才是……可以托付国事的臣子。
虽然秦雷和馆陶对外只说这大学堂乃是弘扬儒学、教书育人的地方,可实际上这里只培养一种人,那就是士子,而士子是要当官的……想想蒋校长或东林党,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秦雷并不排斥这种野心,他相信没有野心是干不成事儿的,所以同意了这些人的请求。还把商德重任命为教育司的都司……他乃状元出身,还是可以服众的。“望高老弟有什么事情?”馆陶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小,实际上才比商德重大三岁而已。
“学生将今年的招收计划拟定出来,请大人审批。”商德重虽然是一榜状元,却对馆陶先生的学识能力佩服的五体投地,若不是太过扎眼,拜师都是有可能的,所以非常的恭敬。
接过来快翻看。馆陶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看得商德重忐忑不安,心道:第一回干这么重要的差事,可别办砸了。想到这便脱口而出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先生说出来,学生再修改就是。”虽然学历高、年纪也不小,但毕竟还是菜鸟,没有那么强烈的自信。
“唔,”馆陶抬起头。看到他一脸的紧张,呵呵笑道:“你这个想法很好啊,确实只有全国招生。清河大学堂才能变成真正的大秦最高学府。”
虽然知道这是欲抑先仰,但商德重的表情还是轻松了不少,只听寺卿大人缓缓道:“但是府里拿不出额外的十万两,还是等明年吧。”
商德重有些沉不住气道:“只有这一年花钱多些,以后就好了。先生就高抬贵手吧。学生知道今年的预算还是有剩余的。”
其实这话是很犯忌讳地,但馆陶是个百无禁忌的家伙,说好听点就是宰相肚量。“呵呵。事先打听过了啊。”他淡淡笑道:“是还有一些银子,但和齐国还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我得给王爷预备着军费。”他毕竟在齐国待了很多年,对赵无咎的实力还是有数地。
“晚一年就离秋闱太近了。士子们要参加乡试,根本来不了啊,大人。”商德重只好拿出杀手锏道:“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三年就耽误了。”
馆陶看他一会,突然哈哈笑道:“这个理由还不错,我可以给你五万两。”
商德重先是一喜,后又不知足道:“送佛到西天……”
馆陶摇摇头。坚决道:“一个字都不能多了。钱少就范围小点。”
商德重只好拱手领命,又觉着方才似乎有些逼迫大人的样子。便想找个法子补救一下。“大人,最近有些同年过来……”看一眼面色和蔼的寺卿大人,商德重轻声道:“陛下王爷东征后,三殿下和周中堂便掌了权,对咱们这边的朝臣大肆排挤压迫,几位尚书大人都被整的告病在家,朝堂上是乌烟瘴气。不少同年都心灰了,想问问王爷能不能收留了?”
馆陶知道他所言非虚,沉吟道:“多少人?”
“保守说也得六七十个了。”商德重面色有些古怪道:“几乎是所有留京地进士了。”
馆陶眼睛微眯起来,良久才缓缓道:“兹事体大,待我写信问过王爷再给你答复。”说着拍拍他的胳膊道:“但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你就说请示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吧。”
商德重也没想着馆陶能当场答应下来,拱手微笑道:“学生明白……只是不知要多长时间?”
“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吧。”馆陶轻声答道:“放心吧,王爷说过世上最贵地就是人才。”
说话间到了大门口,就听着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不由齐齐循声望去,便见着一队金甲御林举着数面火红的大旗在大街上驰骋。
看到那猎猎招展的红旗,两人地心猛然收缩,面露狂喜道:“大捷!”
大秦尚武,禁军多是京中子弟,是以无论于公于私,京中民众对国家的战事都要比外省的百姓更关注。每逢战事便有数不清的老百姓去兵部门口等消息,弄得历任兵部官员们进出都不方便,自然不胜其烦,却又不好驱赶这些军人家属。到文帝时期的一位尚书终于忍不住上书,请求将战役结果全城通报,以安民心。
文帝乃是位宽厚爱民的皇帝,便准了兵部的请求,并与中都百姓约定,若是获胜,便会在城中打红旗,红旗越多,便越是大胜;若是战败则打黑旗,黑旗多则败得越惨。自打那以后,变成了传统,百余年间不曾改变。
是以当焦急等待中地京城百姓,突然看见那一片迎风飘扬地红旗,一下爆出来的激动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个个丢下手中地活计、跑出临街的店铺,定定的望着已经到了远处地红色。过了良久才声嘶力竭的大吼起来:“大捷!大捷啊!”便手舞足蹈、如癫似狂的跟着那报喜的马队,一边跑一边大喊道:“天佑大秦,吾皇威武!!”
这声音惊动了许多没见着的百姓,纷纷冲到大街上,待问明了情况,便跟着大喊大叫起来。
人流越汇集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没用多长时间,整个中都城便彻底沸腾起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音响彻云霄。不论贫富贵贱。人们都朝一个方向汇聚而去,那就是位于西城的宝刀大街……上的兵部衙门。
兵部尚书要调配军需后勤,所以李清没有随御驾出征。虽然跟老秦家很不对付。但此时共同对外才是主旋律,因此他还是很高兴的。将写好地捷报看了又看,这才咂着嘴让手下官员贴到门外告示班上去。
几个官员便欢天喜地的捧着捷报往外走,却现根本出不了门……大门已经被狂喜的百姓彻底堵塞了。
几个官员只好找来梯子,爬到了墙上。往外一看,好家伙!不光是宝刀大街,还有邻近地大街上。只要是目力所及的范围,便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攒动!
不会是满城的百姓都往这儿来了吧?官员们心道。
看着有兵部官员上了墙,人们纷纷叫嚷道:“捷报!捷报!捷报!”却只见官员们嘴巴一开一合,却什么也听不见……
喧闹的人群这才安静下来。几个官员便齐声高唱道:
“前线中都捷报:英明神武世宗烈皇帝陛下,亲率四十万天兵,与齐酋赵无咎之六十万贼寇会战于中原大地。陛下擂鼓激励、众将奋勇争先,经大军浴血奋战,斩十四万,大破齐寇于洛水原上。敌寇望风披靡,我军乘胜追击。现已尽收失地。兵陈虎牢关下!破关制敌!指日可待!”
“万岁!万岁!万岁!”百姓们真心实意地高喊道。虽然对皇帝的印象一直不咋地,但击败百战百胜公的荣耀。足以使其形象翻天覆地。接下来地日子,前线的消息逐渐传来,那场令秦国人狠狠吐一口恶气的战争,也轮廓清晰起来。人们终于知道了是成亲王三战三捷,并率先攻破了齐军大营,最终导致了齐军的大败亏输,不由热火朝天地议论起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抢亲王爷的勇武强悍来。
比起已是老朽的皇帝陛下,成亲王这样风流倜傥的少年英雄自然更符合百姓们朴素的审美观。在一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传地是神乎其神。几乎是一夜之间赞颂殿下功绩地各种唱曲、评书、大鼓、戏剧,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风头直接盖过了皇帝陛下……
人们说王爷用兵如神、料敌先机,奔袭七天七夜,阻止了赵无咎占领崤山的企图,迫使他们不得不退回平原,接受极端不利地决战场所。
人们又说在决战中,齐军摆下武钢车阵,大秦将士的轮番攻击受阻、死伤惨重。王爷按捺不住身先士卒,铁枪连挑十八辆武钢车,破了齐国的无敌车阵,这才将齐军彻底击溃。
人们还说,赵无咎是蚩尤转世,施展妖术用三昧真火来烧大秦的王师;而王爷是吕洞宾下凡,招手引来洛河之水,熄灭了妖火……这个比较玄幻,却是大家伙最爱听的。
反正不管是真心赞颂也好,还是别有用心也罢,总之一个智勇双全会仙术的光辉形象便树立起来了。
没过几天,立秋的日子到了。
太监们趁夜将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等到第一缕阳光升起的一刻,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奏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寓报秋之意。
望着那飘飘落下的第一片树叶,老太后苍生叹道:“唉,多少次落叶,多少次轮回,也不知还能否看到下一次……”老态龙钟的仇太监将她从安乐椅上扶起,咳嗽几声道:“太后肯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文庄太后缓缓摇头,轻笑道:“活那么长干什么?”看一眼身边的老太监道:“寂寞啊……”
仇太监心中黯然,他知道去岁生的事情,对老太后打击很大……虽然与文家没什么感情,但那毕竟是她的根啊。从那以后,老太后的精神便一天不如一天,且再也不避讳生死了。
仇太监暗暗担忧道:这可不是好现象,年轻人靠气活、老年人靠念活,要是没了想念,身子会很快垮掉的。便转个话题道:“您不是说要看着成亲王接过衣钵吗?那怎么也得十几二十年后的事情,您可得好好的保养着呀。”一个甲子的交情,让他不用太避讳,说着咯咯笑道:“老奴可听说外面已经把殿下传成神仙一样的人物了。”
听他提到秦雷,老太后的脸上露出丝难得的笑意,轻声道:“给我把金钱拿来。”
老太监诧异道:“你不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早不算卦了吗?”
文庄太后摇摇头道:“也许是关心则乱,最近老做噩梦,算算也好踏实点。”
仇太监赶紧把金钱取来,又给老太后打水净手。
“就算算战事如何吧?”太后轻声道,说完便将那金钱洒出,得了上兑下坎,不由面色一变,喃喃道:“泽水困卦像?”又拿起金钱连掷了两次,结果都是上兑下坎一时竟木然了,仇太监叫了好几遍都不说话。
仇太监又问了几遍,老太后终于回过神来,朝他摇摇头,便颤巍巍进了静室,默默祷告起来。
仇太监再去看那金钱,却现已经被老太后彻底拂乱了。但他还是记住了那几个字,匆匆的出了宫门,含住正要离去的太史公,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上兑下坎,泽水困卦像是什么意思?”
太史公听了也是面色一变,连声问他是谁算的,仇太监不耐烦道:“你说说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太史公摇头不已,但还是实话实说道:“困卦坎在兑下,河泽无水。浴室穷困、危机,遭遇艰难,灾难病痛齐致,毁灭性的灾难……”
老太监顿时见汗,口干舌燥道:“这玩意儿谁算都准吗?”
“当然不是。”太史公摇头笑道:“非得有高深造诣才行……”
老太监拍拍胸脯,刚要松口气,却听那说话大喘气的家伙满是崇敬道:“整个中都城中也就是两三人算得准,但要说厉害的,还是咱们圣皇太后娘娘。”
仇太监泥塑在当地——分割——
好吧,虽然东林党比较操蛋,但这副对联却是最纯粹的儒家思想……某王朝的那些是犬儒加奴才,不能因他们而玷污了华夏的千年儒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