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经过昨夜遭他狠狠揉拽的那件上衣，两眼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却又隐在长睫投映的青影之下。他以为自己能只当这是梦一场，可屋里四处都是那人来过的痕迹，那个人确实曾经有过，确实曾经到访过他的生命啊，只是他把那人亲手赶出去了。
又倔强将脸擦干，打开抽屉拿出那粉盒之类的物件，将方才卸下大半的妆一笔一笔重新再添补上。还没上完妆，又还觉得仍有不妥，再将戏妆给卸了，如此反反复复，绮宵望着镜中重复上妆、卸妆的自己，觉得好生的可笑，就像个跳梁小丑似的。
最终还是仔细上好戏妆，贵妃便罢了，今日借着这凄情，来一段《楚汉争》倒也不失为绝佳选择。
折腾了大半上午，终于是在日跌时分开场了。
虞姬身披鱼鳞甲，头戴如意冠，两弯柳眉似蹙非蹙，由八侍女簇拥而上。凄声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戏台上虞姬与那楚霸王配合的极好。许是因为那饰霸王的武生出戏次数不多，在这台下观众注视下，竟有些怯场。倒是绮宵这个“虞姬”几次以灵活身法帮他圆了过去，那些衔接在这倒也没显得太过突兀。
二楼看台扶栏边上的一处座位，一乌黑军装男子慵懒地半眯上眼打量着戏台中央唱腔凄凉的人儿，几个闲暇的伶人在旁边给那些看客挨个儿端茶倒水。
男子捏着下巴，聚精会神望着台中那“虞姬”的一举一动，像是怕错过什么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后将到末场时却好像倦了似的。这戏还没看到散场，男子向看台上丢下两块大洋转身便走了，步态匆匆，将自己隐于人潮之后，不想被发现。
台上“虞姬”正欲拔剑自刎，却被飞来两块什么东西砸中肩头，动作稍顿一下。旋即，绮宵一个卧鱼，以手接住那两块大洋，蔻指微曲，顺势滑进袖筒中。却又好似什么都未有过一般继续着……
待最后那楚霸王一声哀叹般的“哎呀”落下后，这出戏也到了散场时候。
散场后绮宵第一个反应便是上去问那些正伺候着茶水的，谁将那两个钱从二楼丢下来的，这砸得他当时一怔，差点便在台上手足无措起来。也无人应声，这里有上好些人，他们哪能知道是谁扔下的。
一个稚嫩童音响起：“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是刚才有个坐在这里的穿军装的大哥哥丢下去的。”绮宵循声望着那指着一处空位的小女孩。
绮宵听见后就如同方才被那两个钱砸到时一般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推开挡在面前的几人，奋不顾身地冲下了楼梯。将那些什么“绮爷您这妆还没舔呢。”、“绮爷您停一下”与那些嘈杂一同抛在身后，提着戏服下摆便追了出去。
长街上，街两边商铺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来来去去的人潮中却有个人儿驻足正在左顾右盼张望着什么。
忽张望见那边街角有个什么黑影一闪，便动身追了过去，待跑到街角时那人影早也消失不见了。如此三番两次，那人儿终究是不耐了，飞跑回去。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在那重重油彩粉饰的脸上化开两道湿痕，浓墨溢彩绽花颜，随后泪水便在脸上肆意横流起来。跑到妙音阁前，挂着满腮清冷推门，疾步冲进后厢。
“你明明就来过，为什么不敢出现，不敢承认！”绮宵将自己狠狠抛向床上，拿被子紧紧蒙住脸痛哭道。
身子颤抖着，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一个人介入他的生命，再让那人一声不吭地消失掉。
当初他不过是稍微贪心了点那种可以依赖的感觉，稍微贪了点那种无微不至的关怀。怎会料到今日的自己是与一个男人当断难断反被其乱，空换了满心愁思凄哀。
“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是对爷还有念想么！？那你就出来啊，爷不会怨你的，爷不会怨你的……真的……真的不会。”绮宵起身，将抽屉中那包裹了灰烬的汗巾，与昨日那件外衣紧紧攥在手里。
又是凄清长夜，绮宵搂着那人留下的两样物件，怀泪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