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下的普寿寺在群山包围中显得格外肃穆清静,余晖照落,寺院光影疏离,投下明暗交错的痕迹,如真似假。
远处,一群飞鸟掠过,飞向广阔无垠的天空,自在而不受拘束,鸟尚可得自在,人却因种种俗事而难求一日自在。如此,佛家净地就成了世人寻求解脱的唯一行径。只是,入了空门就一定能得大自在吗?就一定可以抛下过往种种吗?终是不知罢。
大殿内,凌若双手合什跪于观音像前,三千青丝如从银河落下的瀑布,垂在身后,这青丝代表着俗家的身份,也代表着无尽烦恼。
了尘手持佛珠站在她身侧,低垂的眸中有着与佛像相似的悲怜,“施主,你当真想好了吗,一旦入了空门,往事就再不可追忆了。”
自凌若住在这普寿寺中后,她每日都会问一遍,是否真想好要落发出家,而每一次,凌若的回答都是相同,这一次也不例外,“弟子已是下定决心,此身从此侍奉佛前,再不忆往事,再不记尘俗。”
在这平静的声音下,是唯有凌若自己才可以察觉到的颤抖,红尘往事,爱恨情仇,身历三十余年,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更何况还有弘历与阿玛他们。可是……不抛下又能,回宫吗?为了胤那一点希薄的恩宠回宫去争个你死我活,然后凄惨的死在冷宫中?
她怕了,胤的这一次杀心,真的让她害怕了……
不是怕自己将来的孤独凄惨,而是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害了弘历,害了阿玛一家人,待到那时,纵是诵尽千百卷佛经也无用了。
与其如此,倒不若此身遁入空门,远离后宫种种争斗。
这一次,胤会让李卫来寻自己,带自己回宫,足见胤后悔了,心中对她有所愧疚,想要弥补。
只是……帝王的愧疚能持续多久?终归是会消耗在一场场明争暗斗中,尤其是当红颜老去,韶华不在之时。
与其如此,倒不若让他的愧疚一直持续下去,永远没有弥补的那一天。如此,他才会因愧疚而庇护她所在意的那些人。
“既然你如此坚定,那贫尼今日就替你落发剃度。”佛家认为世间无不可渡之人,纵是穷凶恶极之徒放下屠刀之后,也可以立地成佛,既然眼前这女子执意要出家,又连着几天都没有任何反悔之意,那了尘自无再拒绝之理。
了尘命僧尼取来剃刀与无根净水,右手在净水中一沾后,弹指于凌若身上,口中念道:“以此净水,洗去汝身一切邪念罪孽。”
罪孽……她不曾刻意为恶,但仍满身罪孽,即便是檀香缠绕的佛堂,依然可以依稀闻到身上血腥味。
了尘握住凌若的右掌,问:“愿意受戒吗?”
“弟子愿意!”暮色中,一群栖息在树间的鸟不知受了什么惊,扑楞着翅膀飞起,夕阳余光下,有黑白相间的羽毛飘然落下。
了尘点一点头,再问道:“既入我佛门,便当遵守佛门戒律,不杀生、不喝酒、不邪*、不偷盗、不妄语。”
在凌若再次答应后,了尘取过剃刀郑重道:“现在我替你剃度落发,以后你就正式是我佛门弟子,法号莫因。”
随着剃刀的落下,三千烦恼的青丝纷纷散散落下,犹如院中坠于地的羽毛。
就在了尘准备再剃第二刀时,一个暴怒急切的声音倏然在众人耳边传起,“不许落发!
这个声音……
原本闭目跪在佛前的凌若猛地睁开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听到这个声音,他……他不是应该在紫禁城吗?
在疑惑与震惊中,凌若回头,她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大步跨过山门朝自己走来,在他身后是灿烂绚丽到无以复加的瑰丽霞影。一阵轻风拂过,同样栽种着菩提树的前院中碧叶四散纷飞,如真似幻,光影迷离。
胤从李卫口中知道凌若要在普寿寺出家的消息后,就一刻不停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普寿寺,刚到山门,就看到一个身着黄色法衣的老尼姑正持剃刀替人落发,虽只一个背影,虽相隔极远,但胤知道,那必是凌若无疑。
她真的要出家!胤又恨又急,生怕这三千青丝落尽后,两人就当真无可挽回,连忙喝喊阻止。
他疾步走入大殿中,却又在四目相对时,骤然止住,一路带风的袍角直至这一刻方才慢慢平缓下来,安静地垂落在那里。
李卫与四喜也赶到了,李卫待要进去,袖子却被人给拉住了,侧目望去,却是四喜,只听他喘着气道:“李大人,皇上和熹妃娘娘之间的事,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掺合不得,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公公说得是。”李卫被他这么一提,想起也确实是这么回事,逐与四喜两人等在外头。
殿内,静寂无声,直至一片碧绿如玉的菩提叶随风飘进大殿中,风尽之后缓缓落在胤鞋边。
“你……怎么会来这里?”望着那双幽冷如深泉的眸子,凌若心中百味呈杂,她怎么也想不到胤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他……是专程来此找自己的吗?
“我来带你回去!”胤斩钉截铁地说着,直至再次亲眼看到那张容颜,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想她。他很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收回了圣命,没有杀死眼前这个女子;他更庆幸,李卫及时救下她;否则自己一辈子都将不会再有机会看到这张容颜。
凌若暗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视线自那张脸上移开,垂目道:“我不愿回去。”
胤眸光一沉,隐含了一点锐利的星光,他没想到自己都亲自来了,这个女人竟然还不肯随自己回去。
“回去!”他加重了语气道,同时上前一步,鞋边的菩提叶被他踩在脚下。
凌若没有说话,但她跪地不起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胤望着她眸光渐渐森冷,“凌若,你当知道我说出口的话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你必须随我回去。”
了尘不知胤身份,见他一进来就这般咄咄bi人,颇有些不喜,念了声佛号道:“这位施主,不管你与凌姑娘之前有什么样的事,她如今已决定在我寺出家,还请你不要横加干涉。”
“她不会出家,因为我不许!”他的话霸道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