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岩这段日子又是激动又是忧愁。作为府谷县的县令,以往他只是忧虑,像如今这般竟然还有激动的情绪,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至于原因,无他,就是此刻府谷县忽然进驻了一整营的边军。
府谷地处边塞,左依神木,右揽保德。后方是成片成片的崇山峻岭和大片的原始森林,而前方却是无遮无拦,直接面对的就是一望无遗的草原了。
历年以来,北元的铁骑时不时的都要从这里进行袭扰。每到秋季之时,他总是要一边组织县中青壮准备抵抗,一边还要不断的向大同告急,请求边军救援。
而大明北方边疆漫长,比府谷更重要的关隘还有不少,所以往往都是再往东北方的偏头关接警后,才会派出援军支援一下。但也仅仅就是支援一下了,鞑靼人一波攻击走后,他们也会立即返回。至于有没有下一波,又或者府谷下一波会不会就此被袭破,没有人在意。
毕竟,偏头关比府谷对大明的防线来说更重要,边军首要防守之地还是偏头关。
而且就府谷的地理位置来说,即便被袭破,只要不是成规模的北元军队,就不必担忧会深入内地。因为府谷后方的崇山峻岭和原始森林,天然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更不要说还有两边如同两翼的神木和保德了。
所以,府谷其实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活的或许不太旺兴,但也不会轻易死掉。由此,作为县令的柳岩,过的自然也就有些悲催了。
如今眼见又是秋风吹起,他正发愁今年的应对时,却忽然竟有一整营的军马主动进驻,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有了这么一支劲旅在这儿,哪还用担忧鞑靼的袭扰?所以,他当然要激动了。
只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么一营军兵的进驻固然将外来的危机消弭了,但是同样的,作为府谷县也必须为这营军兵的补给负责。
与往日只是一支偏军的来援,只要组织一二日的酒食不同,为整整一营军兵提供补给,对于小小的府谷来说,负担之重已然和被鞑靼人掳掠一次差相仿佛了。
唯一不同的就是,鞑靼人的掳掠不但抢东西,还会杀伤掳走许多人口,而为边军补给则只是物资负担。
所以,虽然府谷县百姓因而被搜刮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却仍是咬紧牙关的坚持着,甚至人人脸上还能看出一些笑容来。乱世边地,人如草芥。还有什么比能活着更好?只要能活下去,那么再大的苦难他们也甘之如饴。
只不过百姓们可以苦中作乐,柳岩却不行。毕竟面对军营的人是他,物资补给稍有或缺被叱骂的也是他。所以,才不过几日间,他便筋疲力尽,愁的头发都白了许多。
这一日正挠着头琢磨再怎么想辄组织一批补给,冷不丁忽听外头传来阵阵哗然,顿时让他慌的险些没从椅子上栽倒地上。
莫不是鞑靼人来了?这帮畜生当真好大的胆子,城外那老大一片军营,他们竟然还敢来犯,这是要找死吗?还是说此次来犯的是大股的北元大军?
想到这儿,他手足都不可自抑的微微颤抖起来。如果真是如后者猜想,那即便是府谷如今有了这么一营兵马,胜负之数也是未可预料;
而即便不是,一旦战斗打响,粮秣物质的损耗也将成倍甚至数倍的递增。这于眼下府谷的境遇来说,不啻于雪上加霜了。
“这是天要灭老夫吗?”他喃喃的苦叹一声,随即抬起头来,便要喝人去查探。
但却不等他话出口,外面早有一人撞了进来,衣帽歪斜的狼狈着,却仍不迭声的叫道:“东翁,东翁,快,快……城外,城外……”
这人一手扶着帽子,急剧的喘息着,话都说不利索。柳岩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掌击在案上,怒道:“慌些甚!元军来犯,唯死战耳!这许多年来,也不见就破了我府谷。汝这般模样,岂不坠了我大明天威!”
他虽文人,但毕竟是久镇边塞。此刻初时的慌乱过去,骨子里的血性便立即喷发出来。这番话说的须发戟张、慷慨豪迈,顿时一股子无言的气势,从那瘦削的身体上泛起。
来人是他的幕僚,被他这么一吼,不由的呆住。但随即摇头顿足,努力平复下喘息,这才苦笑道:“东翁谬矣,东翁错怪学生了。不是鞑子来犯,没有鞑子……”
柳岩正回身从墙上摘了宝剑,准备上城督战,猛不丁听幕僚这么一说,顿时就是一愣,随即更是大怒,大骂道:“混账玩意儿,既然不是强敌来犯,那你这般又是为何?”
老头这个怒啊,你妹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得亏自己抻的住,要不然先前被吓的那模样传扬出去,自己还要不要见人了?这混账玩意儿!
幕僚这委屈啊,偏又不敢再辩,只得满面羞红的喏喏受训。待到老头儿稍停,这才赶紧整理下衣帽,一板一眼的施礼禀道:“启禀东翁,城外有钦差使团到,请东翁前去迎接。”
柳岩这才怒气稍歇,但仍没好气的道:“来便来了,有什么好惊……什么?你说来的是谁?”
他刚才一时未查,还当又是哪里来的军伍。这段日子,从那一营军兵进驻后,总会隔三差五的有些队伍经过,也不知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自然没有权限去问。但是也隐隐的觉察到,似乎整个晋西北都在动荡不安着。但日子长了,便也渐渐习以为常,所以并不多么在意。
但是没成想,今日来的完全与往日不同。总算他反应的快,这才一句话生生咽了回去。否则,被人抓住小尾巴,便扣他个大不敬的罪名也是可以的。
“钦差!是出使北元的钦差使团,东翁。”幕僚无奈,只得再次缓缓的、重重的说明。
“混账东西,既是皇差亲至,何不早说!这般怠慢,作死乎!快,快,快给本官更衣。来啊,命人净街铺路,摆设香案……”柳岩终于从愣怔中醒过来,蹭的跳起来大叫着。
幕僚心中这个悲愤啊,满脸的冤枉委屈。嫌慌张的是你,这不慌张了,又被骂成怠慢了,东翁你究竟要搞嘛样啊?
幕僚委屈的不要不要的,只是眼见柳岩忙乱的模样,再想想那队钦差的不妥处,连忙张嘴欲言。
只是不等他话出口,正急急的跑向门口的柳岩却忽的站住了,略一停顿,猛然转回身来,皱眉道:“你刚才说,是出使北元的钦差使团?”
幕僚张着的嘴一僵,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点点头,啊了一声。
柳岩慢慢的将脚从门外收回来,背着手踱回屋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又再沉声道:“不对不对,此事怕是有蹊跷。据本官所知,出使北元使团已经出了大同,钦差于大人早到了宣德卫一带。此刻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此事必然有诈!快,快去传令,不得开城,小心戒备!”
幕僚哦了一声,转身便走。只是刚跑出两步,猛的一省,随后停住脚步,抬手往额头上重重一拍,一脸便秘样的又回转了来。
柳岩还在琢磨这事儿的玄机呢,忽然见他又回转了来,不由的一愣,随后怒道:“军情紧急,如何竟敢怠误!”
幕僚苦着脸,抱拳躬身道:“东翁啊,学生刚才来报东翁,之所以有些慌乱,正是为了这钦差使团的蹊跷处啊。东翁且放宽心,学生早让人不准擅自开城,正要与东翁细细说之,并请东翁亲自走一趟定夺。”
柳岩一怔,皱着眉头想了想,这才放缓语气道:“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哦,可通报了韩将军那边?”
这韩将军便是忽然进驻府谷的那一营军兵的主将,此时便在城中,只将大营扎于城外,和府谷城呈掎角之势,正合兵家精要。
幕僚就面露苦笑,点头道:“东翁,那韩将军此刻便在城上。甚至城外大营也出动了,已将那使团围住了。”
柳岩毕竟是久历官场,这一听便听出了不对,不由的当即就是心中咯噔一下,越发警惕起来。低头沉吟了下,这才缓缓的道:“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幕僚这才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微压低,小心道:“东翁,那来的使团只有十余人,打的旗号是……”
说到这儿,微微一顿,这才一字一顿的道:“钦命使蒙古达延部副差,苏!东翁,若学生猜度不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那位武清才子,此番的钦差副使,苏默苏讷言!”
幕僚这番话说完,柳岩当即便是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脸上也是神色变幻不定,背着手在屋中转悠着,眉头处整个拧成了一个肉疙瘩。
他虽远在边塞,但是不表示他的消息闭塞。对于苏默的事儿,或许之前还有些模糊,但是随着兴县一战,此刻关于苏默的背景和经历,早被有心人传的纷纷扬扬了。
而这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有两处。其一,据说是这位武清小才子,与当朝阁老、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之间颇有龌龊。李大学士之子李兆先,正是因受了此人的气,以至于此番乡试名落孙山,随后缠绵病榻一病不起。有传言说,怕是难好了;
一个小小的乡野士子,竟能和当朝大学士结怨,这事儿本身就有些传奇的味道了。更不用说,隐隐然在双方争斗中,竟然还占了上风。要说这背后没有推手依仗,便是鬼都不信。
而苏默身后此刻显露在外的背景,至少就有英、定二位国公。甚至连南京那位大明第一国公魏国公,似乎也有着隐晦的联系。至于其他的背景还有没有,却是难以尽知。但面上,貌似天子也对其青睐有加,这已然让无数人暗暗心惊了。
其二,便是此次出使的使团正使于冕于大人了。有小道消息称,眼下整个西北的乱源,还有兴县那场诡异的截杀,都和于冕有关。甚至此次府谷忽然的驻军,也隐隐指向两人间的争斗。
而如今,正使于大人远在关外,却忽然驻足不前,不知是在等待什么。而这位处于漩涡中心的副使苏讷言,在兴县一战后便行踪不明,猛不丁的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府谷县……
这里面的诡谲变化,让人颇有些眼花缭乱之感。也从而说明了,这潭水有多深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在这潭水面前必须要小心再小心才是,这里面,绝不是自己可以参与的。甚至沾边都不要沾才好。
想到这儿,他缓缓的抬头眺望了下城头方向。略一沉吟,沉声道:“走,随本官,去恭迎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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