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珂坐在床边,与胡一亭隔着尺寸之地,日光灯打出她柔和侧影,流溢在病房,她呆呆看着胡一亭身后一张空床,不知在想什么。
胡一亭目光偷窥一般,刺入她深潭般双眸,猜着她心思,感觉小学毕业后,两人渐行渐远,不知这是如何发生的,可似乎两人其实从来就没走近过,之间的距离无比空虚,无比辽阔。
刘珂轻轻抬手,放在胡一亭手上,说:“我不想说。”
胡一亭突然觉得无比慌乱,觉得刘珂此举大有深意,不像自己牵她手那样,只是为了安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叹气道:“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找个工作。”
“不读书了吗?你才多大呀。”
“我退学了。”
“为什么……”胡一亭说到一半突然语塞。
两行清泪从刘珂脸颊滚落,婆娑泪眼望着胡一亭,目光交融了好一会儿,方道:“我怀孕了,郭大鹏把我打胎的病例寄到了政教处,学校说要么处分,要么退学。”
再次听说,是从刘珂口中,胡一亭没第一次闻讯那么愤怒,只觉得伤心难受,二人像两只被暴雨打湿的麻雀,在屋檐下呆呆对坐。
“去北都读书吧。”胡一亭轻轻地平静地道。
刘珂双眼迷蒙:“北都?”
胡一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带你去。”
刘珂摇了摇头:“我爸妈怎么办?”
胡一亭皱眉:“你爸妈不是不管你吗?”
刘珂又摇了摇头:“我刚上初二他们就下岗了,我爸去南边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脑瘫,下岗工人安置办公室安排我妈在联防队当巡逻员,不是正式的,一个月50块钱,学校给我免了学杂费,还安排了奖学金,一个学期300。”
胡一亭想起自己还领过附中300元奖学金,立刻羞得脸红耳热。
“你爸看病钱不用担心,我来出。”
“不用。”刘珂淡淡道:“医院知道我家情况后,减免了大部分,郭大鹏付了拖欠剩下的三万多。”
胡一亭沉默了一会,忍不住道:“三万块,你就为了?”
刘珂咬牙忍着,但眼泪依旧无法抑制的奔涌而出,饮泣道:“他说他是开公司的,建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听说我家情况符合拨款标准,让我和他聊聊,我们吃了个饭,然后我就晕了,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呜呜……胡一亭,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他拿照片给我看,威胁说,我要是听话就给我爸治病,不然就把照片散到学校……呜呜呜……我真的没办法……胡一亭……你不知道……我害怕……他真的干得出来……”
胡一亭握着她手,轻声道:“别说了,没人怪你。”
刘珂当然更不想再往下说,对她而言,后面发生的,越近的记忆越恐怖,无比沉重,无比屈辱。她感觉胡一亭的手干燥、温暖,像太阳一样直射进残破的心窗,她泪流满面,站起来抱住胡一亭身躯,头埋在他胸前,无法抑制的痛哭失声。
胡一亭不由自主抱住了刘珂柔软身躯,又渐渐地渐渐地抱紧,觉得越来越放不开,觉得自己必须背负这个遭遇不幸的女孩,直到生命结束。
胡一亭知道自己是个滥好人,但又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顺心所欲的滥下去。
“我找人送你爸去北都最好的医院,再做个检查,以后说不定能康复一点,你妈我也会安排的,你也跟着去,总之以后你什么都别想,好好读书就行了。”
刘珂脑袋在胸前微点:“我听你的,你带我去哪儿都行。”
没几分钟,病房门被敲响:“胡总,白阿姨来了。”
声音是吴微的,胡一亭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松开刘珂,胡一亭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天我来找你,你给我留个电话。”
“我家没电话,明天我来医院看你。”
“也好,我叫人送你。”
“不用,我走回去就行。”
胡一亭却坚持让吴微送刘珂回家,白萍早已已经进了病房,面对刘珂的问候只轻轻点了下头,一脸寒霜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容颜端庄到甚至有些圣洁的女孩,对她胸前高耸看了又看,充耳不闻她的告别,目送她低着头出了病房。
“胡一亭你要死啊!”刘珂前脚刚走,白萍后脚就冲到儿子床前,气冲冲地责骂道。
胡一亭心平如镜,“妈你坐下,我跟你说怎么回事。”
“不用你说!我都问明白了!秦冰凝都跟我说了!这事闹的!虞市长都知道了!你这么就这么冲动!一个人打九个!你以为你是谁!武侠书看昏了头了!”
“好了好了,妈你别生气,对方也没九个,才六个男的,再说还有张百尺和来刚强呢,窦士诚也在门口,我心里有数。”
“有数还被打成这样!”
白萍心疼地一手捧着胡一亭后脑勺,一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颊,一处处认真查看头部伤处,接着硬要解开衣服看他身上。
见到儿子身上满是青紫色的皮下淤血和青肿,甚至有些地方这时已经渗出了组织液,白萍眼睛发红起来,无比心疼又无比生气,立刻跑去叫来医生护士,仔细询问伤势和治疗办法。
接着白萍开始打电话,头一个就找了她在政协里认识的这家市三医院的院长,胡一亭苦着脸听母亲折腾,在电话里好言好语地托关系。
之后白萍坐下来又开始问胡一亭哪儿不舒服,胡一亭只好说完全不疼。没多久院长居然真的来了,于是医生护士又是一阵折腾,把情况再次说了一遍,院长摆出一副认真模样看了病历,嘱咐值班医生明天让放射科主任亲自再拍一次片子,另外再做个CT,还有常规各种检查,还说明天自己会亲自负责,总之一定趁这个机会把胡一亭从头到脚捋一遍,绝不放过任何可能的隐患。
看到院长这样认真,白萍稍稍放心,千恩万谢的陪着院长边聊边离开了病房。
胡一亭想了想自己以往上医院的经历,不安地叹了口气,再次确认了自己如今已不再寻常的身份。“特权阶级”四个字第一次蹦到了他的脑海里,让他烦躁而迷惘,不禁想要冷静一下,认真思考自己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