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威武这次走的是绝重镖,行伍里面一个新丁菜鸟都没有,青色的镖师们搭好了帐篷,还起了四座木草望楼,用作警戒,其他人要么直接坐在帐篷近处贫嘴,要么钻进帐篷养精蓄锐(这波人估计都是昨晚守更的),居然没有半个人敢出来和其他人交流,更没有任何人出来采买粮草,就连那街角儿上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发出的香味儿,都完全吸引不到这些青衫镖师。
这是规矩,逢林莫入,逢水莫渡,逢寨莫住,逢摊莫食。没人知道这些野路子来的东西里面会不会被仇家事先买通了掺上散魂毒,没人能保证,因此但凡补充粮草的地方,都是和天行武馆一样看重自家声誉的“品牌店”,街边小摊?天知道那些小摊主会不会仅仅看了镖师们光鲜的衣服就起了贪念呢。
镖师们不去接触外人,让随行的索额图克也没法出来“以身试险”,只能闷头坐在帐篷里和亚雷莉谈事情,亚雷莉身边坐着苏菲菲,此时的她几乎像是苍老了十岁一样,形容憔悴,两眼无神,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亚雷莉仿佛也被她的“愁病”传染,仿佛屁股上扎了针一样坐立不安,见到索额图克和张九儿说完闲话进来,几乎跳起来,差点一头撞在帐篷的木柱上。
“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呀?”亚雷莉声音急切,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苏菲菲,那意思别提多么明显了。
“我和阿玛的带刀卫宝器传书过了,如今荒原上情势不稳,捷哥李斯特角儿上的牧民已经过不下去了,正在往秦本雅思克这边迁徙,可我们的羊也最多能勉强维持住自身,哪有多余的羊和牧场给他们!说起来少不得要和维京族人来场血战了,好在我们的实力比他们这帮沿街讨饭的家伙强多了,胜负不是问题,关键是怕逃难的情绪传到族中,到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阿玛不会来接我们,我们只能和张老爷子一起,将圣物(困锁之雨)安安稳稳地送到家里,交到阿玛手上,懂么?”索额图克虽然没有一丝担忧,不过语气中多得是无可奈何,他原本计划着和父亲在潘洋接头后,自己拉出一支小小的精悍队伍,半夜悄悄潜入因陀罗的邪教神宫将苏菲菲偷出来,顺便点上一把火让那些人自求多福,也算是给纽葛丽特家族一个警告,可这回父亲分身乏术,他只能沿途将接应的族中好手收拢起来,吊在张威武的镖局后面充作后手,一路上他必须极力维持这支部队免得纽葛丽特和纳诺家合起来,以官为匪,变着花样劫走了困锁之雨,便再也无暇顾及苏菲菲了。
对叶赫维琳来说部族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不过,对苏菲菲的承诺他还不打算放弃,只是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了。
亚雷莉自打出生就和索额图克在一起,还不明白他的心思?当下也没有问,反而有点失魂落魄地坐下来,自言自语道:“从潘洋出发一去一回就得大半年,期间大雪封路还不知道怎样呢!看来得让一部分人留下来,至少做个伏手什么的……”
她虽然自言自语,但其实是说给苏菲菲听的,只不过苏菲菲听到这话,眼睛里亮了一下,便又暗淡下来:“只怕我熬得过熬不过一年都说不定……”
“姐姐?”亚雷莉十分惊讶:“听说那个因陀罗教主对姐姐仰慕已久……”
“可我曾经对上天发下誓言,绝不让建州人碰我身子,哪怕是残花败柳的身子也不成,否则横死街边……”苏菲菲的眼睛里闪过了光,只不过是泪光:“发下誓言的时候,正是南国儿皇帝大规模征兆民间美人的时候,据说,因为宫中的赵家美人数量不够,越皇甚至用皇妃,贵妃和太妃填补,太妃不够,便只能广招民女,许以厚利,当时宫人来问过我,还以言语相逼,好在我在江南文人中间还算有点人脉,他们才没敢太过分,今天想来,许是那些宫人用心险恶,将我吹嘘得天上少有,诱骗了那位教主,等他见过我后定然觉得不过如此,自后若是失宠,那也罢了,哪怕做个洗衣女了此一生,也算不错,可若是强行和我同房,我苏菲菲岂不成了食言之人?人生在世,信义和脸面有时大过生死……”
苏菲菲的话让帐篷里的气氛凝重起来,亚雷莉眼珠子转了几转,忽然站起来,恨声道:“要不我以叶赫维琳部族长女的身份出面……”
“不可!”索额图克和苏菲菲同时叫道,接着索额图克急切地说:“先不说八旗制度内,女子其实毫无地位可言,你没有加入因陀罗,不是那些人造的天选者,如何能有左右局势的力量?!而如今我族和纽葛丽特之间虽然多有龌龊,但未尝不是纳诺一族帝王术的结果,我们和纽葛丽特之间小打小闹可以,这样失礼的事情做出来,只怕在八旗之中也难立足了!这不是平白给阿玛找麻烦吗!”
“可若是复制圣物的事情传出去,叶赫维琳一族除了退守秦本雅思克荒原,硕大的北境还能有立锥之地么?纳诺一族虽然称不上倒行逆施,却也足够疯狂,把江南文人士子得罪透顶,如今又说要推行剃发易服,扫清江湖门派,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折腾么!我早该劝住温婷姐姐和阿玛,富贵荣华极盛时,该退步抽身早,别再跟着疯子扬土了!”
“可你这样的做法太激烈了!没给阿玛调整的时间啊!对付那帮红胡子的维京人就很麻烦,若是遇上其他七旗的围攻,我们如何生存?”
“我们可以联合南国,真王,甚至银尘大师!对,我就应该去找他!上次在潘兴城里,我们原来有一段缘分的!只不过气氛没调对,温婷姐姐也不了解南国男人的风情,一切都砸了……”亚雷莉说至最后一句,脸红了。
“不可,妹子!”苏菲菲的声音里满是破灭般的悲怆:“其实从被张威武亲自出手捉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应该已经死心了,我不想在连累任何人了,无论是敛月灵妹妹,还是你——”
“但叶赫维琳的信誉,从来都不是儿戏。”亚雷莉的态度比她的兄长更加坚决:“如今世上越是言而无信者多,信誉就越珍贵。千年王的荣耀不能栽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上。”
说完,她不顾两人的阻拦走出帐篷。
帐篷里,索额图克和苏菲菲对视了很久,才开口道:“对不起……”
“你不该道歉的。”苏菲菲轻声道:“这事情原本跟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可我不该因为圣物即将到手就高兴起来,也应该考虑更多,尤其是盟友的感受。”
“盟友?”苏菲菲指指自己的鼻子:“我这样的一个风尘女子也……”
“当你义无反顾地走进大师的客房时,就是我们整个部族的朋友了!”索额图克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最后结果成了什么样,姐姐你至少以死相拼。”
“我当时也是为自己考虑的,如果能忽然死在那位大师手上,也总好过被因陀罗的那所谓教主蹂躏好,我虽然是个来者不拒的卖笑女子,却也是有些原则的,我的原则就是南国,我不能,不能和建州奴儿中最残暴无情的因陀罗有任何关联……他们称我们南国人为两脚羊,不是为了泄欲,而是那种……饿了之后可以直接杀来吃的!他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何必对他们客气!”
“姐姐的高义小弟佩服,不过小弟还想说,若是南国宫人也有姐姐一半儿的骨气,南国又如何能沦落到如今……”
“南国宫人中,不是还有一个赵光怡么?可怜我美艳秀杭,何时能够等来明君降临啊!”
说到这里,两人都没话了。
【与此同时】
亚雷莉说明来意的时候,自愿充当帐篷门卫的敛月灵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她带了进来。
亚雷莉低着头走就来,还没开口,就听到了银尘说着另外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寒山寺的人从五年前到现在就一直在施粥,可惜杯水车薪,就算工业文明的生产力,也不可能真的做到粮食的无限扩大再生产,土地的产出是有极限的!一亩两千二百斤的产量对于隆平四十四号水稻来说不算啥,但是两万两千斤就完全不可能了,食物是极大量化学能的集合体,不吭能凭空变出来,也不可能像芯片那样随意生产……所以,就算我们今天施了粥,又能如何?让他们晚一天饿死么?”
他这话是给林轻雨说的。
小女孩噘着嘴,低声嘟囔道:“可是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好可怜……”
“我们每个人都很可怜,你,我,银尘哥哥——”林绚尘正摸着林轻雨的头宽慰她,忽然见到敛月灵拉着一个似乎曾经见过的女孩进来了,不禁停了手。林轻雨转过脸来,一双萌萌的大眼睛盯着半低头的亚雷莉,过了一秒才迟疑道:“姐姐好……”
“哎!”亚雷莉有些羞怯地应了一声,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直视着银尘的眼睛,“仇人”相见,分外“脸红”。
敛月灵是不知道潘兴陷落后的那一档子破事的,她只知道自己必须陪同亚雷莉一起进来,否则以亚雷莉这样的身份进了银尘的帐篷,真担心会不会被直接杀掉。
亚雷莉在盯了银尘一秒钟后立刻转头,因为她不得不应付一位绝对不能忽视的人,这个人在整个建州奴儿部族内部其实都很有名的,亚雷莉虽然没见过真容,画像却是看了很多遍,记忆犹新。
“见过圣女大人。”她对着林绚尘盈盈一拜。
她原以为这样能够套上点近乎,毕竟比起和银尘直接对话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和看似很好说话的圣女林绚尘相处可能会好一些。
不过显然她的恭维和礼节没用对地方,因为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空气中忽然转动起一种很可怕的沉重的风压。
那风压如同许多透明的石头在亚雷莉头顶上方的空气里滚来滚去,如同山崩岳裂般可怕,亚雷莉低着头,不敢看林绚尘的脸。
“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这样屈辱的身份。”林绚尘一字一顿地说道,她那萌萌的嗓音就算灌注了许多杀气也没法给人以震慑的感觉,反而让包括敛月灵在内的人都觉得挺可爱的。
只有亚雷莉不觉得可爱,尽管她知道林绚尘的实力可能还不如自己这个积年的天选者,可是她很清楚林绚尘身边的那个银尘能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拒绝她们许多人的色诱,还能逃走,那么他如果偏袒林绚尘的话……
“果然大哥说他从来也没有赢面,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吧?”亚雷莉轻轻握起拳头,暗自调运战魂,她压根没想能取得什么优势,只想着在林绚尘发难的时候能够逃走——然后等她气消了在道歉。
“姐姐生气了。”在帐篷里的气氛忽然变得阴暗凝重的时候,林轻雨还不忘煽风点火,小萝莉真正不嫌事大,因为她的战魂给她了无尽的自信。“这些蛮夷怎么可能打得过机器大帝。”是她单纯又坚定的信仰。
她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林绚尘的身上甚至冒出一层灰绿色的气雾。亚雷莉不由得惊恐万状地抬头看她,因为她感觉到的不是寒冰般的冷意,而是坟墓般的窒息。
石化之力,远比寒冰的冻结之力可怕。
“银尘大师,我们没有恶意的!”敛月灵这个时候要再不说话,亚雷莉只怕真的会受伤了:“我们其实……”
“我们先将话说清楚。”林绚尘却有点不依不饶:“成为天选者其实并非我愿,而我既然不愿,任何人都别来强迫与我,那所谓的圣女谁爱当谁去当,反正和我没一点关系。”她最后几个字的语气已经很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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