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城外,一片肃然。
议事厅中,刺史陈璋端坐于最上首,他身穿一身儒袍,头戴士子巾,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文雅。不过他脸上的那道有些狰狞的刀疤手上厚厚的老茧却破坏了这种文雅感觉,让人知道,眼前之人绝不是什么善类。
在他的对面坐着的是钱镠派来的指挥使叶让,下首则站着衢州的大小官员。
“叶将军,本官听说,大王攻打湖州的战事进行得不怎么顺利,不知如今的情况如何了,可是已经打下湖州了?”
虽然与钱镠已经是貌合神离了,不过陈璋如今毕竟还没有与之翻脸,所以此时对于钱镠派来的叶让还是比较客气的。
当然,客气归客气,在暗地里他却早就架空了叶让的权利。换言之,如今的衢州军队,叶让这个名义上的指挥使实际上却连半个兵都指挥不动。
“使君的消息只怕未必准确,末将听说,前些日子我军攻打湖州虽然遇到了一些麻烦,不过这几天已经取得了极大进展,杜建微将军亲自率领将士攻城,已经多次登上城墙,甚至有几次只差一点就攻破了城池。想必将军也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随时都可能被我军攻占!”叶让自信的笑道。
此时钱镠战败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毕竟那一天的局势变化得实在太快,以至于叶让但此时还以为湖州那边局势大好,言语之中自然充满信心。
他看着眼前这位使君,心情有些复杂。
说实话,来到衢州担任指挥使并不是什么好差事,陈璋与钱镠的关系紧张并不是什么秘密。在这种时候来到衢州当官,还是作为钱镠的眼线来监视陈璋,只怕将来陈璋若是谋反,他第一个就会被杀掉祭旗。
不过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叶让已经四十多岁了,之前却还只是个普通的营指挥,若是不博一博,又如何能当上指挥使?而且,眼前这位陈使君,当初不就是在武勇都之乱中拼死一搏,才有今日成就的吗?
当然,作为代价,他的父母妻儿都必须留在杭州作为人质,他则必须作为钱镠的眼线在衢州监视陈璋。
“是吗?”陈璋笑了笑,不置可否的说道。
他心中十分犹豫,他自认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不过同样的,他的野心也非常大,大到一州刺史的职务都无法满足。
可惜,如今的天下局势,尤其是这南方周边局势,很明显已经容不下新的独立势力崛起了,投靠一方强大势力,才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本来,最开始他是有投靠淮南的想法的,毕竟淮南强盛,而且以杨行密一贯的做法,他投靠过去还能继续担任衢州刺史;相比之下,钱镠却因为武勇都之乱而实力大衰,连带对地方上的掌控都降低了许多,继续留在钱镠麾下不是长远之计。
不过那时候他刚刚担任刺史,对地方上的掌控还有些不足,所以没有轻举妄动;等到后来他完全掌控了衢州时,却突然发现,淮南发生了让他难以接受的变化。
军政分离!
连淮南那些执掌地方多年的功勋老臣都被调离了原来的岗位,不能继续独占一州,他如果带着衢州投靠过去,将来衢州肯定不保。
这让他这个野心勃勃之人如何能接受?
所以当钱镠起兵讨伐湖州时,他并没有起兵造反,而是选择了观望。
若是钱镠攻破湖州,重新有了与淮南对抗的实力,那他也会继续老实的当他的衢州刺史,坐看两家争斗,他在乱中或许还有机会崛起,将来成为与杨行密、钱镠平起平坐的藩镇也不是不可能。
但若是钱镠这次失败了,甚至是大败而回,面对淮南的进攻无力抵挡,那么他就得考虑一下以后了。
他是个有大野心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傻,相反,他的目光看得很长远。若是钱镠不能与淮南对抗,那他就更难与淮南对抗,想要崛起为一方独立势力的可能性就不大,只有投靠淮南才是最好选择。
至于说与钱镠联合共同对抗淮南,那就更是一个笑话了,淮南不是曹操,他与钱镠也不是孙权、刘备,便是联手起来也难以对抗淮南;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淮南在短期无法彻底消灭钱镠的情况下,先出兵南下,把他给剿灭了。
所以如果钱镠不能对抗淮南的话,那他还不如趁早投靠淮南。
见陈璋对他的话不怎么相信,叶让又道:“使君,湖州那边的捷报随时都可能传来,使君且耐心等候便是。”
话音刚落,便有侍卫匆匆进来,呈上一个文书,陈璋看过后,脸色阴晴不定。
下首,衢州众官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不敢去问,只好小心的盯着陈璋,希望从他的脸色中看出点什么来。
“可是湖州那边的捷报传来了?”
相比于其他官员,叶让此时的心情就更加紧张了,毕竟这个时候传来的消息,很可能便是湖州那边的战报。对于其他人来说,湖州的战报重要,但不会关系到他们的性命;而对他来说,湖州的战报却很可能关系到他的前程乃至性命,这让他如何不紧张?
听了叶让的问话,陈璋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捷报?嘿!淮南援军抵达湖州,你家大王只能匆忙撤军,结果在德清县被淮南军追上,一战之下大败溃逃,在淮南骑兵追杀下最后全军覆没,连你家那位大王如今都生死不知!”
“什么?这不可能!”叶让不由呆住,浑身感到冰凉,双腿战栗,有些站立不稳。
若是钱镠真的败得这么惨,陈璋岂能不趁机造反?那么自己的性命还能留下来吗?
而且,从陈璋的话语中他也感到了不妙,“你家大王”,这个词岂不是说他与钱镠划清界限了?就差公然起兵造反了?
陈璋不去理会面如土色的叶让,虽然之前早就对钱镠战败的情况想好了对策,但到了此时还是难以下定决断。
从长期来看,投靠淮南才有前途;然而同样的,投靠淮南将来衢州肯定保不住,想要趁乱崛起更是不可能;而且淮南良将众多,根本不缺他一个,他到了淮南想要出人头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犹豫了许久,陈璋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传令,本官决定,弃暗投明,归顺吴王,以吴王号令是从……”
德清县城中。
“什么?衢州刺史陈璋公开宣称归顺淮南了?
”
听到消息,杨渥又惊又喜。他还以为自己在淮南搞军政分离之后,除非兵临城下了,否则就没有别的小势力愿意主动投靠了,没想到这个陈璋居然会主动来降。
只是,陈璋此人的确有能力,但他的野心也非常大,这从他刚刚被钱镠破格提拔担任衢州刺史起,便与钱镠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上能看出来。
当然,到了他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像陈璋这种有野心的人还是不需要太过忌惮的,毕竟他作为一个外来者在淮南根本没有什么根基,最多就是要防备他在偏远地区割据,剿灭起来会有些麻烦。
所以此人用还是要用,不过不能让他有割据地方的机会就是。
“将这个消息迅速传到广陵那边,对于该如何封赏陈璋还是让父亲他们来决断吧!另外,给陈璋下达命令,让他率部给歙州解围!”杨渥沉声道。
“还没有决定如何封赏陈使君,就开始给他发号施令,这只怕有些不妥吧?而且,江西军虽然战力不怎么样,但毕竟还有五万多人,陈使君的衢州,最多也就出个五千兵力,如何能解歙州之围?”杨渥的书记官皮光业提醒道。
杨渥哈哈一笑,却没有多说,皮光业见他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言。
“处州卢约那边有什么反应吗?”杨渥又问道。
处州刺史卢约在去年年末时,趁着钱镠实力大衰的机会出兵攻占温州,成为地跨两州的小势力。
“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不过处州和温州地方偏远,可能卢约还没收到战报吧;而且即便他收到了战报,仗着地方偏远,他只怕也未必会怕了咱们。”
“嗯,不管卢约如何反应,这一次南下都要先攻占周边各州,先将钱镠的杭州、越州两地孤立起来再说。”
杭州和越州,本来就人口众多,城池坚固,又是钱镠经营多年,重兵防守之地,尤其是杭州,一年前田覠的兵力不比如今的淮南少,又已经攻破了杭州外城,只需要攻下内城就可拿下整个杭州;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钱镠都能坚守三个多月时间。
如今换了淮南军来攻,虽然他自信淮南军的战力应该强于田覠,而且还有苏州炮和黑火药的帮助,但考虑到如今杭州外城也完整无缺的掌握在钱镠手中,加上杭州作为钱镠的首府,城中储备的钱粮肯定非常充足,想要在短期内攻下来只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杨渥决定以部分兵力牵制杭州、越州两地,先把周围各州攻下来,再集中兵力围攻杭州和越州。
两天后,衢州。
收到杨渥发来的军令,陈璋先是面沉似水,接着又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着头。
一旁,他的部下有些奇怪的问道:“陈使君,您才刚刚投效过去,这位吴王的世子就开始对您发号施令,这未免也太心急了吧?这其中到底隐含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担心本官会趁着睦州、婺州两地兵力空虚的时机,出兵攻占这两州罢了。”陈璋笑道。
当然他也知道,杨渥的意思肯定不止这么点,比如说提前敲打他,让他知道以后到了淮南要乖乖听从命令,不能再像在钱镠麾下时那样对钱镠军令置若罔闻等。
不过,防止他趁机攻占睦州、婺州等地扩大势力却是杨渥的主要目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他当然也能不顾杨渥的军令强行起兵攻打这两地,不过那样一来自己投靠淮南就没什么意义了;他是个聪明人,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会随意乱来。
不过,从目前来看,杨渥这位淮南将来的继承人,有些不好伺候啊。
所以虽然心中不愿意,陈璋还是决定按照军令起兵北上,先为歙州解围再说。
当然,他在心中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虽然本官手中只有五千人,但未必就不能一举击败江西军!”
广陵。
杨行密最近的心情非常不错,南北三大势力联手围攻淮南,如今歙州那边陷入僵局,江西军只能围困而无力攻城,在歙州城内粮草充足的情况下,根本不需担心。
而北方光州那边,李承嗣不负厚望,已经击退了康怀英率领的梁军,解除了光州之围。
而前去鄂州准备给杜洪解围的由大将韩勍率领的梁军,更是被李神福打得大败。李神福又趁机下令将俘虏的梁军压到鄂州城下向杜洪示威,城中守军见他们的援军兵败,不由士气大减,看来攻破鄂州为时不远了。
当然最让杨行密感到高兴的,还是对钱镠这一战的胜利,可以说意义十分重大。
钱镠的军队不过六万人,这一战就消灭了一半,接下来若是彻底将其消灭,那就意味着淮南四面受敌的局势可以得到改变,甚至能以此为契机,逐渐消灭钟传、马殷等其他敌对势力,最终统一南方。
至于统一南方之后,能不能更进一步统一天下,暂时他就没想那么远了。
“大王,衢州刺史陈璋到底该如何对待,还请大王作出决断。”殷文圭笑问道。
“渥儿这人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对部属未免太严苛了点!”杨行密摇头道:“陈璋不管怎么说,也是主动来投效的,不能不封赏。渥儿既然已经命他为歙州解围了,那就任命他为江南招讨副使,暂且在渥儿麾下效力吧。”
“另外再告诉渥儿,这一次南征,即便不能彻底消灭钱镠,至少也要将杭州之外的城池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