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谈笑风生
苏虹先带毕文谦去了中央歌舞团,却得知众多老师都赴一个饭局去了,并且,王富林还专门留了一张字条。
“老师叫我带你去吃饭。”
苏虹说得简单,带着行李,便引着一样风尘仆仆的毕文谦转进去了自己住的中央歌舞团宿舍号楼。
“行李先放我这儿,看这时间,我们赶紧一点,指不定还能赶上开席,老师们都在那里。”
宿舍楼的位置,大约在中央歌舞团和京城饭店的中间,倒也没走冤枉路。穿过地安门,往东长安街走,由北朝南,苏虹一路疾行。
而西边,就是故宫了。
“苏姐姐,什么事儿,王叔叔那么急?”毕文谦可没天真到以为王富林会专门为自己接风洗尘而兴师动众。
“我怎么知道?”
一路看到自己从前的儿时记忆里,似是而非的地标,毕文谦约莫有些感慨,倒也淡了几分忐忑。
走到菖蒲河公园旁,苏虹往东拐过一个街角,突然慢了脚步,伸手虚指:“到了。”
顺势望去,原来是谭家厅,门口除了门迎,还站了两个军人。
毕文谦感觉舌根涌上了些口水,那属于毕云诗的味蕾不禁蠢蠢欲动,即使……只有那么一次幼年记忆,却格外深刻,即使,他已经连谭家厅里的格局都已经记不住了。
苏虹和服务员沟通了几句,两人便被带进了一个雅厅。
却见里面品字形地坐了三桌人,都是正值壮年的男女,以及里面中间那桌主席位上端坐的一位貌似和蔼的谢顶华发老人,一身蓝色的中山装。
他们本来正谈得兴致盎然,见有人进来了,都停了话,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来。
这阵仗,毕文谦倒还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这些人里,除了王富林,他一个都还没有对上号。而站在他侧前的苏虹,却已经有些口吃了。
“富……富林老师,啊不,首长好!”
只见老军人呵呵笑道,起了大嗓门的浏阳腔:“我是来见证各位专家的讨论的,不算主角,不是主角。富林,人家叫你,你就介绍介绍?”
“嗯。”王富林点头起立,离席来到毕文谦身边,先虚指了一下苏虹,“这姑娘,是我和剑芬同志他们一起收的徒弟,叫苏虹,在座的有不少人都知道的,就不多介绍了。”说完,他一把拉起毕文谦的手,“这小家伙,就是我和大家提过的,现在全国广为传唱的《血染的风采》的作者和演唱者,毕文谦。”
正中的老人眼中精光一亮,那和蔼的笑容里,不经意间投来一股有些慑人的气势:“毕文谦就是你……你就是毕文谦?听说你主动去过前线?原来还那么小,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啊!”
“您是……”
毕文谦弱弱的问,王富林微笑着,给了他答案。
“这位,是中顾委的首长,王振将军。”
毕文谦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王胡子?!这……画风不对啊!”
王振老将军一愣,有些好奇:“画风?什么意思?”
“啊,我是说……”毕文谦闭了闭眼,努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好吧,只能说尽力而为,“以前我可没见过您。我只是听说,您可是杀伐果决、刚正不阿,就像是一幅写实的油画,火炮、战马、指挥刀;结果见了真人,根本不像那么回事儿,倒似一幅……”毕文谦绞尽脑汁,“悠远的水墨丹青,就像是一个晚上吃了饭过后在家门口坐着小马扎,摇着蒲扇,给我们一圈孩子讲故事、分享经验的老前辈。”
约莫是脑补了几秒,王振猛地大笑起来,露出一大排牙齿:“王胡子,你也有今天!”激动处,不禁捶了几下饭桌,“小家伙,你真有意思,你想听故事,我一会儿好好给你讲讲!”
老首长的开怀,把饭厅里的气氛活跃了起来。王富林也顺势拉着毕文谦,一步步,一个个地介绍起来。
“文谦,在坐的都是参与这一届青歌赛的老师,我带你认认。来,这位就是中央民族歌舞团的团长……”
“我知道,我知道,这温暖的脸,这眼镜,江大为嘛!”毕文谦一边抢答着,一边直视着坐在眼前的中年眼镜男,他也正温和地看过来,似乎因为毕文谦的形容而有些矜持,“您唱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我听过很多遍,是目前唱得最好的!内敛圆润,情感含而渐溢,入木两分。”
江大为一愣,眼镜里透着不解:“入木……两分?”
不仅是他,全场都突然寂静了下来。大家都直勾勾地望着毕文谦。
毕文谦却一脸无辜:“入木两分就是入木两分啊,比三分差一分嘛。”
江大为脸色一凝,那边的王振老将军却不禁一笑:“那你说说,什么是入木三分?”
“如果说入木两分的情感是溢出来的,那么,入木三分的情感就是渗出来的。嗯,光这么说可能不太直观,举点儿例子好了……入木三分的例子可能不多,但也不算太少。比如,远的,章权章奶奶唱的《铁蹄下的歌女》;近的嘛,朱逢薄朱老师唱的《那就是我》。”话音刚落,席间就隐约生了忍俊不禁的声音,放眼看去,却不止一人低头掩口,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笑。而那些没有低头的人,脸色也……不太正常。
倒是王富林轻笑了一声,捏捏毕文谦的手,为他指了一个方向:“文谦啊,那一位,就是你说的,入木三分的,朱老师。”
只见一个宽屏大脸的中年女人,长长的波浪发,发际线有些高,偏淡的眉毛,偏细的眼睛,有些发福的她,正微微脸红地瞧过来。
而坐在她旁边的另一位五官方正的中年女人,正用手肘轻轻捅她,揶揄着:“逢薄,人家说你入木三分呢,你不说点儿什么?”
这话,逼得朱逢薄连忙站了起来,红着脸,先朝江大为道了个歉:“江老师,你可别往心里去啊!”然后才对毕文谦说,“毕文谦小朋友,你喜欢我唱的歌,称赞我,我很高兴。但也不要把我捧得那么……那么……”
朱逢薄还在斟酌词语,毕文谦却三步并两步小跑了过去,自来熟地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起来:“不高,不高,您当得起的。朱阿姨,我说的话,只是我一家之言,但我可没有胡乱吹捧,我可是经过了不少对比,不少琢磨的。而且,我又没说入木三分就是演唱的顶点了。”
这话,让王振的兴趣又浓了几分:“小家伙,说说,说说,水平更高的是啥子?”
饭厅里又一次鸦雀无声,大家都等待着毕文谦的说法。
毕文谦放开有些错愕的朱逢薄的手,微微踮了踮脚尖,在三桌人里扫视了一圈。
“入木三分这个成语嘛,说的是笔墨透入木板,而笔墨,终归是液体的。不管是溢,还是渗,都是形容液体的词语。而在更高的境界里,演唱出来的情感,应该像是气体,感染人的效率,和液体是不同的。例子嘛……虽然屈指可数,但还是有的。”毕文谦又看了一圈,“好像……她没有在场。”
“小家伙别卖关子,快说嘛!”王振的嗓门又响了起来。
“啊,我说的是,郭奶奶唱的《我的祖国》。那首歌里,她唱的每一个字都能品出味道,让我在琢磨之后,觉得就该那么去唱。听起来朴实无华,却声声沁入心脾,即使我不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人,也能够通过她的歌声,感受到新中国建立的那个时代的精气神,为之向往。”
在场的音乐家们集体沉默了一小会儿,不少人交头接耳起来。
而刚才那个揶揄朱逢薄的宽屏方脸的女人,则冲着毕文谦笑道:“小朋友,你说郭老师唱得比逢薄好,我下不了判断,但你鉴赏郭老师的歌的话,说得很好。我相信,那的确是你经过思考之后的话。富林没说错,在音乐上,不能把你当小孩子看。”
“您误会了。我没有说郭奶奶一定比朱阿姨唱得好,而是说郭奶奶在演唱《我的祖国》时体现出来的水平,比朱阿姨唱《那就是我》时体现的水平更高。我啊,一直觉得,抛开具体作品谈演唱水平的,都是耍流氓。”
在一阵哄笑声中,毕文谦眼瞅着这位,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敢确认,更不能“未卜先知”:“另外,请问您是?”
女人堪堪忍了笑,点点头:“我叫骆天婵。”
“您就是唱《孤独的牧羊人》的骆奶奶!”果然没猜错,毕文谦面露激动。
骆天婵却板起脸来:“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啊!我也就比逢薄大了个两三岁,凭什么她是阿姨,我就是奶奶了?”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笑了出来,“我有那么老吗?”
“不,不是,”毕文谦眼睛一转,“您误会了!我从前根本就没见过你们,我是根据我听的歌而得出的印象的。我听过您的那些歌,风格各异,都有和词曲相配的格局,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代宗师,所以,我听起来像是奶奶;而朱阿姨的歌,虽然都很好听,但细细计较起来,唱法是有共通之处的,并没有达到为不同内涵的歌创造合适而独立的唱法的境界,还有上升的空间,所以,我听起来……”
骆天婵“噗嗤”的一声笑打断了毕文谦的话:“停,停!你刚才恭维了逢薄,瞧把大为的脸给黑的。这一转眼,你就把我给高了逢薄一个辈儿。就算我厚着脸接受了,逢薄可是会不高兴的!”说着,她又伸手肘,朝仍红着脸低头的朱逢薄捅了捅,调侃起来,“你什么都不说?难道真想叫我阿姨?”
饭厅里哄堂大笑。
直到江大为慢慢站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地分辩道:“骆老师,话可不能您那么说,我哪里黑脸了?小朋友既肯定了我,也提出了他分析的我的不足之处。批评的意见,我能理解的,我一定会努力提高;不能理解的,也会慢慢去琢磨。我们唱歌,听众说唱得不够好,我们总不能说是人家听错了吧?就是……听起来难免有些失落。”
毕文谦远远地朝江大为笑,然后一脸认真地对骆天婵说:“骆奶奶,江老师说得很对。音乐属于艺术,艺术是精益求精,却不可能精确竞技的。我说的这些,只是一家之言,我不可能保证我说得一定对,我只能保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思考,逻辑自洽的。我们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应该怀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态度,首先问心无愧,然后精益求精,活到老,探索到老。”说着,他再一次扫视着饭厅里的男男女女,这一次,格外地慢,“在坐的大家,都是我们中国流行音乐的财富,更是我毕文谦的前辈。我之所以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么多,不是什么童言无忌,而是我相信,相信在坐的各位能够代表中国流行音乐目前的最高水平,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作为一个后辈,在我心中对大家的要求,一定是最苛刻的。因为我们将要沿袭的道路,将是你们从百尺竿头一步步开辟出来的!毕竟,这条伟大的道路上,既永无止境,也没有退休的说法。”
渐渐鸦雀无声的饭厅中,忽然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得好!”
然后,不知是谁带的头,所有都鼓起掌来。
一直默默站在门口的苏虹远远地望着毕文谦,有些失措地呆立着,右手悄悄伸进衣兜儿,手指重重地捻了捻他给她的作业纸。
王富林也鼓着掌,那温润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惬意笑容。
王振也鼓着掌,脸上呵呵的笑,眼睛望着毕文谦,有些迷离,似乎遥想着什么。
过了好一阵,掌声才渐渐停息。
此时,朱逢薄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毕文谦:“毕文谦小朋友,你详细说说,我比天婵,不足在哪里?”
“啊?朱阿姨,您真信啊?”对着她的认真劲儿,毕文谦有些受宠若惊,“您真愿意对着骆奶奶喊阿姨?”
“你如果说得有道理,我为什么不听听?”朱逢薄点点头,又瞥了骆天婵一眼,“再说,我愿意叫,天婵她愿意应吗?她还觉得自己年轻着呢!”
骆天婵抿着嘴,没有接腔,只调侃地对朱逢薄飘去一个眼神,哼了一个鼻音,便继续看着毕文谦。
“这个啊,用您唱的《那就是我》当例子是不合适的,因为那是一个成功的作品。我们换一个好了。前两个月,我听过郭奶奶唱的《鸽子》,那是一首来自墨西哥的流行歌曲,是一首流露离乡的忧伤的歌。听着郭奶奶的演唱,我仿佛看到,明媚的阳光下,海鸥在港口的上空盘旋,一艘缓缓启航的轮船,甲板上一对依偎的男女,正回望着家乡,眼里流露着哀愁,就像蓝色的海水被船分开的波浪,一荡一荡。”
“这仿佛是一张精细的照片,很是显示了郭奶奶的歌声将艺术形象跃然,营造出画面感的功力。”
“然而,问题在于,这首歌的歌词,是男人的第一人称。将主人公视角的歌词,唱出了摄影师视角的画面,这在逻辑上是不合理的!虽然郭奶奶是女性,让她唱好男人的视角有些强人所难,但严格地说,这的确唱法设计上的缺陷。”
“而朱阿姨,类比地说,您演唱的所有歌曲,相互之间有一个相似度很高的唱法,就像是同一个章法一样,让人感觉不到根据词曲的内涵而创造的迹象。总是作品适应您,而不是您去适应作品。于是,当作品适合您的唱法时,您演唱出来的效果,就是全国顶尖的水平;而如果作品不太适合您的唱法时,演唱出来的效果就不尽如人意了。”
一席话说完,毕文谦有些忐忑地望着朱逢薄,他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也无从去想像。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等待着当事人。
良久,朱逢薄轻声地说:“……谢谢。”然后,她缓缓地坐了下去,“我需要好好想想。”
忽然,她旁边的骆天婵问道:“等等,小文谦,你好像没说清楚,你刚才说的郭奶奶,是哪个郭奶奶?”
毕文谦一愣:“郭淑贞,郭奶奶啊!”
“哈哈!”骆天婵猜中了似地大笑一声,一手拍桌子,一手指着同桌对面的一个戴眼镜的富态女人,“郭老师,刚才你还带头说好来着,转眼就成反面教材了。”
这把毕文谦吓了一跳。
“郭奶奶,我……我之前真没见过你,只闻其声,只闻其声!”他小跑到郭淑贞的座位旁,微微低头,“我听过您唱的《黄河怨》,那可是……”
只见郭淑贞抬手止住了毕文谦的话:“别,称赞的话就别说了。这里都是熟人,大家都知根知底,好话说对了,是理所当然,说浮夸了,只会臊得慌。毕文谦,你也说了,女人唱男人角度的歌很难。你毕竟是男孩子,你说说,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这个……”毕文谦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就像演戏有表现派和体验派两个大类,唱歌创造唱法时,也许可以类似地去思考吧……不过,具体到您提的问题,我还太小,恐怕还答不好。很多事情……知易行难。”
突然,毕文谦的肚子叫了起来。
王振虽不在这一桌,倒也听得真切,他挥了挥手:“好啦好啦,说好的一起吃个饭,又不是逼小家伙舌战群儒。有什么专业的问题想探讨,吃了饭再说嘛!来,小家伙,来这边坐!”一边说,王振一边指挥同桌的人相互挤挤,匀出了一个座位来。
而另一桌上,苏虹也挤在了王富林的身边,悄悄地望着毕文谦。
只见王振扯着毕文谦的袖子:“小家伙,你说得很对啊,伟大的道路上,既永无止境,也没有退休的说法。”
(这貌似是第一次更5k以上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