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八章电影背后
创作组改建的放映厅在三进四合院的旁边,不大,屏宽不到10米,座位也只有七排。胶片老电影播放时那沙沙的声音中,毕文谦和中森名菜并坐在正中央,相比中森名菜期待的神态,毕文谦却仿佛有些心事。
作为一部黑白电影,《渴》的剧情不复杂,讲的是苏德战争中,1941年9月,敖德萨保卫战期间,罗马尼亚第四集团军包围了敖德萨,占领了供水站,市内饮水即使凭票供给也难以为继,为了让完成一次哪怕只有两、三小时的对城市的供水,一小队苏联水兵潜入敌占区展开行动的故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儿《铁道游击队》的味道,却是在苏联风格的艺术框架下。
相比之下,毕文谦看得有些乏,那中文配音的风味儿给予了他很大的怀旧感,与其说是看电影,不如说是听电影;倒是中森名菜,虽然因为没有日文字幕而看得有些吃力,却兴致勃勃,目不转睛。
电影的前半段以文戏为主,讲着城市的供述困难,以及计划的制定和水兵们潜入的准备工作,本是情侣却因为战争而分离的参与潜入行动的游击队员女主角玛莎和会德语的男主角奥列格在重逢的喜悦中想方设法在危险中把情报递出去。
毕文谦不确定中森名菜是否能大体看明白,但这样的情节,对于他来说,委实谈不上扣人心弦。默默看下去,他更像是在思考,为什么万鹏会看这电影,或者说,为什么王京云会提万鹏看电影的事情。
到了后半段,行动即将要到执行的时间,男主角却被怀疑拘禁起来,行动队正等着他提供供水厂的情报。夜里,男主角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怎么偷跑出去,女主角也在想办法去接头。此时,沙沙的杂音中响起了轻柔的管弦乐。
温柔的女声在夜幕中缓缓放歌,荧幕下侧出现了中文字幕。
“夜里大雨倾盆,草上露珠滚滚。大家说我是个幸福的人,可是扪心一问,我自己也相信,我和你真的是,两个人一条心。”
“过黑夜到黎明,一转眼宵已尽。我没有别的心愿,只等待你的来临,我一直在等待,我始终是相信,我和你真的是,两个人一条心。”
舒缓之后,行动队终于在河边的芦苇荡成功接上了头,影片的节奏也进入了**,玛莎被留在了安全的地方,男兵们悄然潜入了供水厂,战斗戏终于到来。
激烈的战斗中,穿插着女主角跑到郊外的公路边,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又一辆满载着罗马尼亚军队的汽车往供水厂开去,只能无声地流着泪水。
在暴风骤雨般的交响乐中,市民们终于迎来了供水,艺术性地在水中载歌载舞的长镜头,以及水管道奔涌而出的背景下,行动队的小伙子们的一张张脸依次出现,电影也就此结束了。
很显然,电影没有直接交代,那些参加任务的水兵不可能活着撤退,只能用生命争取让供水的时间更长一点儿。有的,只是一脸煤污的男主角一个满足的笑容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身下去投入战斗的背影。
放映厅里归于安静,黑暗中,毕文谦没有出声,默默思考着。
这显然是一部老电影——一个多小时的电影,剧情都过了三分之一了,女主角才登场——这和21世纪的绝大多数影视剧根本是两个画风。而且,他并不确定,在译制的过程中,有没有情节的删减,以故事逻辑的完整性来说,似乎在细节上有些没交代清楚……
一阵安静之后,中森名菜忽然轻声问道:“毕文谦,可能是我中文还不够好……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懂?”
“什么没懂?”
“电影里,男女主角,他们本来就是恋人吧?”
“没错。”
“他们重逢的时候,明明那么亲热,却不告诉对方,自己的情况……”
“他们都接受了打入敌人内部的命令,当然不能随便说出来了。”
“可他们明明是在做同一个任务!”
“这大概就是这部苏联电影的艺术表现手法了。在战争的背景下,特别是潜入的任务,他们只知道各自的任务,并不知道对方的情况。这是理所当然的纪律,也是获得胜利的基础。”
中森名菜沉默了一会儿,念起了电影里的台词,或者说是她二次翻译成的日语:“‘话还没谈完我们几时再见面?’‘不知道……’‘你住哪儿,信往哪儿寄?’‘不知道。’明明是恋人啊!”
“‘一切都是为了祖国’。”
毕文谦也念了一句电影里女主角的台词。
中森名菜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为了祖国……毕文谦,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苏联才成为了今天的超级大国吗?”
黑暗中,毕文谦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中森名菜的表情,他只用沉沉的声音回答她:“不,这远远不够。但只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才有可能建立一个超级大国。”
“是这样吗?”
毕文谦没有去回答,他觉得中森名菜并不像是在问他。
过了一会儿,中森名菜又轻声说:“毕文谦,你昨天中午说的那些,我重新想过了。我的确不太懂那样的事情,我只是一个艺人,没有那样的才能,所以我现在不打算去参与。但是,但是……如果你预言的结果,最糟的结果真的发生了,那我即使只是一个笨笨的女人,我也要努力做点儿什么。‘一切,都是为了祖国’。电影里的玛莎想要跟着去战场,却被男人们留下了。rb的传统也差不多。如果自民党的那些老男人真的如你说的那样,那我,可不会像电影里的玛莎那么听话了。”
“……好吧,如你所愿。”
毕文谦没有反对她的理由,反正,现在还是88年,无论是自民党的惨败还是rb的股灾,都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一个人生活要有了目的,那才会愉快。’”
“那么,电影就看到这儿了。我们回去吧!”
“嗯!”
开灯之后,毕文谦和中森名菜走出了放映厅,却遇到了一个人。
朴素的圆领蓝衫,披着一个坎肩儿。这大约是一个中老年妇女,四方脸,灯光下的青丝已有一望可见的白色。她有着知识分子的气质,就那么站在放映厅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一见毕文谦出来,她就主动打起了照顾。
“你好,毕经理。”
虽然礼貌地和她握手,毕文谦却有些疑问:“您好,您是……?”
“我叫苏绣,是《樱花大战》创作组的成员。我可以耽误你一些时间吗?”
“请不要这么说!我一直在忙,还没有和创作组的各位老师开会见面,是我的疏忽。之前在评委席上,我也没有逐一和你们打招呼,都是我的疏忽。”毕文谦首先道了歉,“可是,这么晚了,不会耽误您的休息吗?”
“不,不,你比我们忙,我们只是发挥余热,你才是难得休息。”苏绣看了一眼旁边面露好奇的中森名菜,“毕经理,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单独。
毕文谦低头琢磨了几秒。
“中森名菜,你一个人能回去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好不好?”中森名菜哭笑不得道。
“那么,你先回去吧!”
苏绣却摆摆手:“不,不用,我陪你们走回去就好。只是得走慢点儿,人老了,腿脚不如年轻了。”
“您……贵庚了?”
“今年62年了。”
“那……好吧。”
于是,返回的路上,中森名菜又一个人走在了前面,只不过陪在毕文谦身边的,从军容整齐的丁飞,变成了和蔼的老太太苏绣。
“您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您也知道,我很忙,有什么事情,请直说就好。”
“直说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直说。”苏绣思考了一下,却无奈地摇头,“毕经理,我听说,你说过,对于艺术单位来说,重视艺术的官僚是最好不过的领导人。你担心的,是那种懂艺术的官僚,他们明辨艺术的高低,却不见得在乎艺术;他们懂得管理的办法,却不见得操守合格。”
毕文谦下意识地点头:“我的确那么说过。”
“……真知灼见啊!”苏绣长长地感叹了一声,沉默了好一会儿,回头瞧了瞧胡同后面,才开口继续说下去,“毕经理,你觉得,今天这部电影的配音,如何?”
“配音?”毕文谦一愣。
“比如说,那个巴杰封。”见毕文谦没有反应过来,苏绣提醒道,“就是水兵里那个活泼的小个子。”
“哦……”毕文谦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电影里的配音,都很不错,没什么违和的地方,我也就没有去留意配音了。不过这也意味着,配音的工作是到位的。”
“是吗?这也是对我们配音演员的一种褒奖了。”
“我们?”
迎着毕文谦的目光,苏绣呵呵地笑了一下:“是啊,我也是从申城电影译制厂出来的。当然,我恰好没有在这部电影里配音。四年前我退休,本来在申城电视台找了个工作,后来《樱花大战》成立创作组,打算邀请译制方面的顾问,而小黎……就是你们副经理,她要我们这些老家伙叫她小黎的。她自称很喜欢厂里小毕的配音,专门写信请他推荐译制厂里优秀的离退休配音演员过来发挥余热。小毕就推荐了我和蓝小云。我也就辞了申城那边的工作,来了京城。”
毕文谦静心聆听着。
“毕经理啊,我和蓝小云,还能赶上这样的机会,艺术水平比我们更高的老邱,就是给那个巴杰封配音的人,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老邱在80年3月,自杀了。”
“自杀?”
“是啊,自杀。”苏绣目光灼灼地看着毕文谦,“自杀的原因,一度传得五花八门,但厂里几十年一路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
明知道苏绣在等自己去问,但人家的岁数在那儿,毕文谦也乖巧地配合了。何况,他的确想知道原因。
苏绣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解放前,老邱跟着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去郊游,去了后,才知道是去抓共·产党,后来,这个被捕的共·产党员牺牲了。解放后不久,就有人揭发说老邱是参与了那次抓捕行动的人员,虽然无凭无据,哪怕陈厂长极力担保,老邱还是被内控了将近三十年,‘留厂查看’。当初的事情,我不是当事人,我只是觉得,老邱的经历,根本和国·民党没什么关系,他有什么理由,什么资格去参与抓捕?能给《大闹天宫》的美猴王配得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反动学术权威’呢?旧弄堂里17平的屋子,住一家七口人,大孩子春夏秋冬都睡地板,老邱没有抱怨过,被打发到木工棚里干了六年木匠活儿,他也乐观地从头学起,还干得不错。一个月103块工资,三十年没提过,他也没说过什么。三十年,我们这些厂里一起过来的,都知道,除了搞艺术,老邱只有一个心愿——平反。他坚持着,盼望着,却也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80年开年,有天,老邱把我拉到阳台,高兴地和我说,他的同案犯平反了。我就叫他赶紧跟领导说,把材料调过来。不久,陈厂长也开会流露了让老邱当译制导演的意思——以他的艺术水平,早就有资格了,就因为头顶着历史反***的帽子,他永远没有挑大梁的机会。那一次的迹象,让老邱充满了希望和干劲儿。可接下来,厂里召开大会,宣布落实平反政策,老邱不在平反之列。没过多久,老邱就自杀了。”
或许是配音演员的功力,苏绣的话说得平平淡淡,却让人感到悲痛,她停了脚步,继续沉沉地说。
“毕经理,就因为老邱是自杀,被当成是自绝于革命,厂里不能给他办追悼会,我们只能以私人身份参加。就在龙华殡仪馆,没有任何报道通知,近千的人闻讯过来,把那儿挤得水泄不通,很多人送花圈,却没人敢留姓名。”
毕文谦也停了下来,沉吟了好一会儿。
“苏……老师,我听完了。但我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苏绣细细地看着毕文谦:“我没有请你做什么。我只是告诉你,过去的事情,一个我们中国电影配音里首屈一指的艺术家过去的事情。人们都说,你是小黎的师父,他们说,你很听小黎的话,小黎很听你的意见,他们都说,等小黎回国了,就会大展拳脚,国家就要开创新气象。老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作为旁人,更没有办法。我只是希望,将来,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悲剧了!我们这些只想搞艺术的,对物质的要求,没有别人想像的那么高,我们要的,更多的是承认,对我们工作的承认,对我们贡献的承认。”
毕文谦觉得有些不对:“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难道……国家没有承认你们?”
胡同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突然,苏绣苍凉地笑了。
“毕经理,你知道吗?改革开放了,译制片也重新迎来了春天,我们这些人正干劲儿十足,却迎来了当头一棒——84年的时候,人·大决定承认了14个国际劳·工公约。承认的结果就是,根据新的劳动法规的硬性要求,我们译制厂有十四个人立即强制退休。其中就包括我和蓝小云,陈厂长也就那么退居二线了。我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一次评级。一级演员、二级演员、三级演员,通通和我们没有关系,就更别谈退休待遇了。我们做了几十年,爱了几十年的译制片,不需要我们了!我们,简直猝不及防。那时候,我把几十年年累积的剧本、资料,一件件打捆打包,只觉得心死了,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译制片了,把它们通通当做废纸卖了。”
“可我还是爱这一行。最后,申城电视台请我去配音、导戏,我,还是忍不住去了。毕经理,配音工作不必寻常的体力活儿,我们的战场,只是一间小小的配音室,我们也不必到处奔波,需要的是认真琢磨人物和剧情,好好沉淀。我们这些人,大多数都完全可以继续干下去,远远没有到只有‘余热’的地步。”
毕文谦觉得自己听懂了,却爱莫能助:“苏老师,可我只是文华公司的经理,和申城电影译制厂没有关系……”
“不,不用有关系。”苏绣猛地摆手打断了毕文谦的话,“我是离厂了,但厂子里事情,我总会听说。现在译制厂,已经和陈厂长那时候,大不一样了。那种懂艺术的官僚,他们明辨艺术的高低,却不见得在乎艺术;他们懂得管理的办法,却不见得操守合格。毕经理,我也不想让你去得罪人,我只是想……能不能不要把我们当成是退居二线的顾问?在文华公司也好,在创作组也好,既然《樱花大战》是动画片,就会有配音工作,我也不是想要什么待遇,我只想继续干下去,想也和其他艺术工作者一样,有评级的机会,让国家承认我们的水平,承认我们的贡献,不靠以前的作品,就靠今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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