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屠狗独自走出驿馆大门,四下一望,已不见了窦红莲的身影。
他洒然一笑,也不走官道,只在原野之间悠然迈步,负刀南行。
视野所及,已能隐隐瞧见一座宏伟至极的城池,单是那青黑色的巨大轮廓,便已是横亘如山脉般的壮丽风景。
中州龙庭郡京兆府,首善之都、天子居处,大周煌煌五十四州的中央之城。
不慌不忙行了五六里,眼见得京兆府城的北面城墙越发高耸巍峨,刘屠狗忽地停步,偏头看向左前方亦即东南方向,禁不住轻咦了一声。
顺着他的视线,那处城墙下赫然出现了一支乱纷纷、乌泱泱的庞大队伍。
队伍中混杂有各色车马行人,既有纵马呼啸的游侠儿,又有驾着牛车缓缓而行的青衫文士,有乘着高大富丽轩车的锦衣贵人,亦有穿粗布衣服、担着果蔬杂货的农夫货郎,整支队伍竟是官民贵贱俱全。
这支奇异队伍自东向西沿城墙走走停停,头尾绵延、络绎数里,沿途还不断有车马行人加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刘屠狗见状,禁不住心生好奇,当即加快了脚步,不见如何作势,步履从容却快逾奔马,引人侧目。
片刻之后,他已奔到纷乱队伍的左近,身形一晃,便在附近行人眼中没了踪影。
不远处,队伍内侧有一辆牛车正吱吱嘎嘎悠然前行。
车上散乱放着些书籍瓜果,驾车的是一个中年方巾文士,相貌虽普通,然而意态疏懒、自有气质,与官道上常见的驾车游学的士子颇有不同。
方巾文士不经意间转头,忽见牛车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负刀徒步的黑衣少年,脸色苍白,眸子明亮,眉心一道殷红竖痕,竟是血迹方干。
似是注意到他的视线,黑衣少年扭头朝他咧嘴一笑:“这位先生,俺初到京师,就见这许多的人绕城而走,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方巾文士目中闪过惊讶之色,继而爽朗一笑,朝黑衣少年招了招手:“少年人,且上车来。”
黑衣少年正是刘屠狗,他闻言也不推辞,迈步一跃而上,背对着方巾文士坐到了车上,眼神玩味地看向牛车后方的人群。
方巾文士微微转头,向前恭却后倨的少年斜瞥一眼,复又转向前方,脸上倒并无不渝之色,再次开口道:“京兆府城中分为长安、万年二县,今日正是新任长安县令履新就职的日子。”
“哦?区区一个县令上任,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方巾文士哈哈一笑:“长安非是寻常七品县治可比,即便是六品官员来当县令都算是破格任用,来个五品的一郡郡守也不稀奇,地方上郡守赴任时自然极为隆重,只不过京师中五品官多如牛毛,不值钱得很,哪能有这般排场?”
他顿了顿,也不卖关子,继续道:“这一任长安县令,本是南方江州豫章郡靖安县的县令,姓于,不知怎么得了当朝权臣敖莽的青眼,先是破格升任豫章郡一人之下的郡别驾,不数月又召入京师,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县的县尊老爷了。这还罢了,偏偏他赴京路上出了一件奇事,人还没到,名声倒先一步哄传京师了。”
方巾文士话语中略带调侃之意,即便是直呼敖莽名姓时亦无半点不自然,颇有些指点江山的狂态。
刘屠狗对此不以为意,抬臂扭腰舒展了一下筋骨,接口问道:“奇事?”
“据说靖安县当地有位高僧,本是于县尊的挚友,怕好友赴京路上寂寞,甘愿护送前来。他这一不送不要紧,非但人跟了来,竟还拆了自家庙宇,背着寺中一尊石头卧佛登舟。一路上舟载车运,每遇钟灵毓秀之地,那高僧便要施展神力,请卧佛落脚歇息片刻,世人见此,多有膜拜顶礼、虔诚皈依的,许多曾放置过卧佛之地,如今都在大兴土木、营造寺院丛林。”
方巾文士彷佛自来熟,颇有兴致地侃侃而谈道:“如你这少年人一般,那高僧亦是今日到京,却不入城,而是宣称要绕城一周,为卧佛寻一最后落脚之地。”
他指了指周遭车马行人:“这些人都是走在前头,为高僧开道护法的,唔,单纯想看热闹的也不少。”
刘屠狗听着,不知怎的就忆起了当日天门山下被滔天河水吞噬的十数个和尚和数以千计的百姓,据鲁绝哀所言,那些人想要在天门山雕刻一尊大佛镇压水蛟……嘿,这些佛门中人行事,当真让人无话可说。
他突然道:“那不知先生是来做什么的?您瞧瞧车前那几个骑白马的游侠儿,再瞅瞅车右那个走路颤巍巍、虎口生厚茧的卖菜老农,还有车后那十几个推小车贩枣子的货郎,这么多高手一起来陪您看热闹?”
方巾文士闻言哈哈大笑,继而摇头道:“些许热闹有什么可看,我是来看人的,凡夫俗子徒羡佛法,我却知那位于县尊才是真正的超拔人物,还因为被人所妒,险些英年早逝!”
说罢他又目露奇光:“至于小兄弟你嘛,却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了,可谓不虚此行。”
此人倒也奇怪,对敖莽都敢直呼其名,提及新到任的长安县令,却敬称其于县尊。
恰在此时,队伍后方忽有人大喊:“高僧和佛车已停住脚了,大伙莫要往前走了!”
人群大哗,大多数人连忙转身回返,纷纷扰扰呼喝道:“不是说要绕城一圈么,怎的才半圈就选定了?”
又不乏有人高呼回应:“聒噪什么,高僧自有道理,选定了便是选定了,我等快去参拜要紧!”
混乱之中,唯独方才刘屠狗点出的诸人不为所动,牢牢护着方巾文士所驾的牛车逆流前行。
“不去看看?”
方巾文士摇摇头:“人已看过了,我又不拜佛。”
刘屠狗点点头,站起身自牛车上一跃而下,回身抱拳道:“多谢先生为我解惑,俺是俗人,就爱瞧个热闹,这就告辞了!”
方巾文士也不回头,摆摆手道:“你且去吧,日后自有相见之日。”
见状刘屠狗只是无声一笑,极为洒脱地扭头就走,并没趁机询问对方的身份名姓。
他选择招惹这个中年文士,亦不过是见其不似寻常人物,一时兴起罢了,心中可并无结交之意。
“嘿,二爷我此番入京,无论愿与不愿都要搅动风雨,到时自然无人不识,未必便比那所谓的高僧差了。自有相见之日么?却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等情形,想想便觉有趣。”
折返的人潮中,黑衣少年迈步前行。
他的周遭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所有车马行人都有意无意地避让了开,仿佛那并不是一个看似柔弱的少年郎,而是一块足以让任何舟船倾覆的危险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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