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她是谁?”李元昊开口问道。
“她就是她啊。”孔唯亭温柔的说道,伸手撤下头上的方巾,卸下腰间的腰带,拽下佩戴的玉佩,满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披散下来,一身青衣如流水,自上而下,合身熨帖,不惹尘埃。
圣人书院曾为天下读书人立规矩、定方圆,书生应修身齐家平天下,曾规定,君子佩玉,无故,玉不离身。玉将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融入其中,是世间最高洁之物。
于是,世间读书人以头戴纶巾,腰缠玉带为荣耀,此种观念深入人心,少有人违背,即使家贫四壁的读书郎也会毫不吝啬,购买玉佩悬挂腰间,哪怕是粗糙的浊玉。
如释重负的孔唯亭去方巾,卸玉带,下玉佩,一身清爽:“元昊,替为师梳理一下头发吧。”
“先生,我好歹也是大魏国的皇帝陛下,堂堂三尺男儿,你直呼姓名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让皇帝陛下梳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李元昊虽然如此说,但是还是抽出床下的箱子,从里面找出一把出宫时候买的精巧梳子,上面刻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格外讨人喜,李元昊第一眼便喜欢上了。
李元昊站在孔唯亭的背后,轻轻挽起先生的头发:“先生,您口中的她就是师娘吧?”
“是。”烛火下的孔唯亭举起酒壶,痛痛快快长饮一口。
“先生,说说,您给我说说您和师娘的故事吧。”李元昊对此格外感兴趣。
孔唯亭笑了笑,低头又抬头,我和她相识在十八岁的美好时光,只一眼便欢喜在心头,只一语便甜蜜无比,她在秋千上说出青砖绿瓦,陌上花开香染衣。我便在门窗前对上朱门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当时年轻,还以为那就是永远,只到别离,才知愁苦相思,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时间慢慢流逝,夜色渐浓,烛台上的烛火努力跳了跳,渐渐熄灭,一丝如水如绸的月透过窗缝,挤进乾清宫,在地上勾勒出一抹半透明的光晕。
李元昊抹了抹眼泪,双手抱着木梳放在胸口:“先生,您早就该去接师娘了,这些年,她应该过得很苦。”
“是啊,当初是我太懦弱。”孔唯亭站起身子,头发被李元昊搭理的井井有条,女子毕竟心细:“现在我就去寻她。”
他一刻都等不下,等不及。
李元昊像是想起了什么:“先生,等一下。”
她从新将藏在床底下的箱子取出来,翻箱倒柜,然后捧着一捧大大小小的家伙事儿,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这些都是她的宝贝,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取出来看一眼,满心欢喜。
“先生,见面需要见面礼,我们也不能太寒酸,到时候让人笑话了。”她取出一个荷包递过去:“这是一荷包的金叶子,外面人都势力,见钱眼开,只认银白,到时候遇到事情,别冲动,你在外面孤零零一人,没有帮手,不是在咱大魏,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咱不用拳头。”
孔唯亭笑着接过,没有推脱。
李元昊又递上一个镯子和一柄簪子:“这是我给师娘的见面礼,不贵重,但是心意到了,师娘这么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必定不像我这么俗气。”
“先生,若是真有不长眼的人,您就提我的名号,实在不行,就提老祖宗的名号,大魏国的皇帝和太后总能震慑一些人。”
孔唯亭将簪子和镯子放入怀中,这些年他念着她挂着她,却也从未准备些什么,心里有愧。
再挑挑拣拣,都是一些平常玩意儿,拿不出手,李元昊将一包胭脂递过去,讪讪一笑:“这东西我也不懂,听说要用温水化开,才能使用,先生你也拿着。没见过师娘,也不知道师娘喜欢什么,只希望师娘别嫌弃。”
“先生,你可一定要告诉师娘,这镯子和簪子只是开始,我怕你邋遢,把好东西弄丢了,等师娘到了太安城,我给她准备一个大礼。”
“元昊,可以了,东西多了我也拿不下。”孔唯亭笑着说道。
两人一同出了乾清宫,风儿袭袭,月儿圆圆。
停下脚步,李元昊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她女子体质,怕冷惧寒。
两人站在高处,俯瞰半个灯火辉煌的皇宫。
“元昊,二十四朝代歌是什么来着?”
“三皇五帝始,尧舜禹相传。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蜀吴,二晋前后沿,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
“为何读史?”
“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知兴替,正衣冠。”
“错,那是为师骗你的,让你读史,是为了让你能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先生,学生不明白?”
孔唯亭笑了笑:“现在不明白不打紧,以后你会慢慢明白了解的,若是真的到了那时,元昊你要记住,固守本心,不忘初衷。”
云里雾里,李元昊更不明白,摇摇头,索性不再询问。
两人继续前行,李元昊故意慢了半拍,落后孔唯亭半个身位,能够看到先生的背影,青色衣衫,挺秀峻拔。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先生,他从夜里走来,面带微笑,脚步轻快,上下打量着她,轻声说道:“以后,我孔唯亭就是你的先生了。”
倒背着双手的孔唯亭似乎察觉到李元昊在看他,缓缓扭头,一手轻抬,柔柔放在她的头顶,如同长辈对待晚辈一般:“以后遇到事情,特别是感情的事情,勇敢一些,莫要像我这般,唯唯诺诺,错过会让人悔恨终生,若是选择放下,那就痛痛快快的放下。遇到过不去的坎,辨不清对错的人和事,要持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
“听明白了吗?丫头。”
丫头?原来先生一直都知道我是女儿身!
李元昊的眼泪簌簌落下来,有些委屈,埋怨的撒娇道:“先生,你都知道,为啥还送我鼻烟壶当作礼物?!”
孔唯亭哈哈一笑:“忘了准备,随手在南先生那摸来一个。”
李元昊目瞪口呆,欲要发怒,她最恨别人在她生日的时候不准备礼物。
孔唯亭知晓事情要坏了,忙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先生还有事儿,先走了。”
说完,身形一掠,出去百丈,
好不潇洒风流,再刹那之间,不见了踪影。
李元昊攥了攥拳头:“等你回来,看我不给你好看。”
半晌,李元昊正欲转身离开,只看见孔唯亭鼻息厚重,骂骂咧咧走了回来。
“先生,您怎么回来了?”李元昊问道。
孔唯亭冷哼一声:“刚刚把玉腰带遗忘在宫里,随身携带的腰牌也落下了。”
“哈哈哈。”李元昊忍不住大笑,宫里有一条不成为的规定,出入皇宫不认人,只认令牌,即使四大辅臣进出皇宫也不能逾越规矩:“先生,您知道您刚刚离开时何等的潇洒,回来又是如何的搞笑狼狈吗?”
孔唯亭当然知道,越发觉得没有面子。
余庆给孔太傅取来腰牌,孔唯亭接过来,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别一次挺悲伤,像你我这般告别两次,太矫情了。”
扭身离开,诀别无言。
不知何时,太皇太后在赵督领的搀扶下来到乾清宫前,对着孔唯亭的背影轻轻作揖。
逗留在皇宫内的洪熙官面容肃穆,虽未现身但似乎看到了些许,冲着孔唯亭离开的方向抱拳。
九龙阁内一声长啸,似在告别。
慈宁宫内,黄衫老者睁眼。
英华殿外,灰衣老人举头遥望。
李元昊心思柔软,她一介女子,受不了生离的困苦,望着孔唯亭的背影,泪不可制,大声喊道:“先生,记得早点回来啊!”
听到声音,孔唯亭未回头,在星光下,夜风里,他举起一只手,使劲儿握了握,背影萧条。
月光下,清风里,他浑身流光溢彩,青衣白发,似乎吸引了全部的月光韶华。
刹那之间,那时光,随他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