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汪嗣英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摸鼻子,有鲜血溢出,摸遍全身,也没找到擦血手帕。
一旁的小太监更觉得好笑,取出一条手帕,递上去:“汪大人,先用着吧,咱们不着急,陛下已经决定召见您,不在意多等片刻的。”
“谢谢公公提醒,是嗣英着急了。”擦完鲜血,汪嗣英准备将手帕还回,看着上面的血污,又觉得不好意思。
“您拿着吧,保不齐还能用上。”小太监说道,在前面引路。
汪嗣英将手帕叠好,放入袖中。
小太监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善意之举,为他带来了三十年的保命符和荣华富贵,直到那个阳光明媚的秋天。
进了御书房,汪嗣英小心翼翼跪在地上,口呼万岁,因为紧张,结结巴巴,连说两遍方才成功。
李元昊放下花名册,看了一眼汪嗣英,又把花名册举起来,在汪嗣英下面画了一条波浪线:“人的性格决定际遇,你和唐宗飞一个去了镇南军,一个去了镇北军,同是军旅生活,路远苦寒,唐宗飞如今越发自信,眼界高远,更加不拘小节,而你却恰恰相反,性格越发阴郁,心思也越来越重。朕知道,朝堂之上需要你这样的人,重用你以后,能省去不少麻烦,唐宗飞、胡汉斌和黄汉庭读圣贤书,要做的是圣贤人,而你不一样。面对忠孝不能两全的事情,你可以快刀斩乱麻,取舍果决,朕给你的权力越大,麻烦越少,但是即便如此,朕还是极不想用你。”
汪嗣英身子向下俯了俯,胆战心惊,一阵风刮过,一双靴子立在他的身前。
“抬起头来,朕问你,你就答,至于想说真话,还是假话,你自己掂量。朕是人,也不是总喜欢真话的。”李元昊的声音响起,仿若在云端。
汪嗣英抬起头来,眉头上尽是汗滴,因为刚刚摔了一跤,鼻青脸肿,有些狼狈好笑。
“当年你送信去镇南军,奶奶可曾许你什么?”李元昊问道。
“太皇太后曾经许诺,微臣在镇南军呆满两年之后回京,能在礼部谋个一差半职。”汪嗣英回答道:“此事儿老祖宗未曾食言,微臣回京之后,楚大人曾经找到微臣,给了礼部祠祭一职。微臣心怀感激,但不想贪此便宜,所以拒绝了老祖宗,入仕科举,要凭真才实学谋取官职,为天下黎民苍生谋福祉。”
李元昊点点头:“前一句是真话,后一句是假话,而且后一句的假话是你故意说的,让朕知道那是假话,你的目的达到了,朕听出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汪嗣英埋下脑袋,死死抵在地上:“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李元昊笑了笑:“你不该死,如今入朝为官,无非两条路途,一是科举入仕,二是推荐引荐,后者对达官贵人而言,是一条终南捷径,有父辈扶持,多半走得平稳,但是对于你这寒门士子而言,虽然入了朝,但无扶持帮助,受排挤不说,一辈子也只能做到礼部祠祭,科举入仕却不一样,讲究一个同年进士,同拜主考官门下,便有了师兄弟的情谊,以后朝堂之上便不会孤立无援,有了助力。你汪嗣英可不想仅仅做个小小的礼部祠祭吧?”
汪嗣英心头震惊,只知道喃喃:“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李元昊踢了踢汪嗣英,止住这名书生的喃喃自语:“你能做出如此取舍也实属难得,老祖宗也应该很欣慰你的选择,所以故意打压于你,让你又在城东牢房呆了两年,对此你可曾怨恨过老祖宗?”
“微臣从未......不,微臣怨恨过。”汪嗣英突然转了话锋:“偶尔想起此事儿,微臣觉得太皇太后还不若杀了微臣来得痛快,如今回头看来是两年时间,但是身处其中度日如年,太皇太后从未说过期限,可能是两年,也可能是三年,还可能是十年、一辈子,除了老祖宗没人知道微臣要在城东牢房呆多长时间......对此,微臣感激不起来。”
说着,汪嗣英脑袋磕在地上,梆梆作响,他像是豁出去的亡命之徒,直言不讳:“陛下,微臣不像唐宗飞出身豪门,英姿勃发,有匡扶社稷的大才能,虽然和黄汉庭、汪嗣英同出寒门,但没有两位的赤子之心,不过微臣也志在庙堂天下,微臣性情阴郁,运气差,命格却是极硬,微臣只求一个机会,一个小小的机会,无论微臣所求为何,只希望陛下能相信,微臣也想为黎民苍生做点事情。”
“唐宗飞、黄汉庭、汪嗣英能做的事情,汪嗣英做不了,但是汪嗣英能做的事情,他们也做不了!”
“陛下嫌弃厌恶微臣,如此打压微臣,微臣委屈,微臣不服!”
“若是微臣言语有误,忤逆到太皇太后和陛下,微臣恳求陛下治臣的死罪,不要再让微臣回城东牢房了,那是让微臣去死啊!”
李元昊蹲下身子,望了望眉头乌青的汪嗣英,不由得笑了笑:“流露真情的肺腑之言,让朕都有点感动。你呢,也不要妄自菲薄,孔先生说你有大才,在朝堂之上走得会稳而快,或许是朕担心的有点多。”
叹一口气:“汪嗣英,十日之后老祖宗圣体入皇陵,祭孔大典也会举行,既然奶奶已经许你礼部祠祭,你还是从礼部祠祭做起,配合孔飞鲤做好此次祭孔大典,不得有误。”
汪嗣英直起身子,毕恭毕敬行礼:“微臣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朕知道你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出了皇宫找个酒摊喝点酒,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吧,不枉费你多年受得委屈和卧薪尝胆之苦。”李元昊摆了摆手,让汪嗣英退下:“大冬天的,穿一身丝质薄衣,有够哗众取宠,去内库沈凝儿那里支一些银子,买件得体的棉衣,朕都替你冷得慌。”
“微臣......微臣......微臣......告退了。”
退出御书房,房门还没有关上,汪嗣英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他一边走一边哭,配合上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庞,引来无数小宫女的瞩目和指指点点。
而那,也是得汪嗣英这一辈子倒数第二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