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樱的身形在太安城不断飞掠,从皇宫到吴府不远不近,她笔直走直线,如同鬼魅一般在房屋瓦砾之间飘掠,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将李元樱的身形遮掩在一片迷蒙之中。
雨晴命人送来的信件很简单,只有六个字:中堂大人,病危!
太阳已经熄灭已经半月有余,从太和殿前的那一刻开始,到李元樱携带风雨出现在朱雀门前,从百丈内外的生死之争,到割下休屠夔的一颗头颅,再到此时此刻,大地包裹的温度终于释放干净,寒冷成了人间唯一的基调,那些从汪嗣英铁剑下流出的血,凝固在大地上,结成了冰渣子,仿若再也不会消失一般。
北魏天子的脚步匆匆,踏雪无痕,不多时已经来到了吴府,身形一掠已经入了吴府。
大厅内,一抹微弱的烛火灯光铺满大厅,雨晴瘦弱的身影在其中穿梭,眉头上隐隐有了汗水,吴府本来下人就少,现在几乎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雨晴来做。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呼之欲出,尖尖的,人们都说,肯定是个男孩,错不了。
李元樱不自觉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依稀看到了果子的雏形,只是被严寒一打,霜降一动,孤零零凝固在树尖枝头。
在正府后面,是一座三进三出的精致宅子,那是吴清源偷梁换柱偷偷挖的,一头在吴府的枯井内,另一头通往乾清宫的床底下。
只是如今地道的两头都已物是人非,没了先前的样子,吴清源在诛杀澹台国藩的前一晚曾经爬过一次,而李元樱在北上匈奴的那个雪夜也曾经爬过,黑通通的,蜿蜒通幽,仿若通往虚无。
微微抬头,雨晴看到了李元樱,那一刻她没有低头行礼,而是微微挺直了一下身板,淡淡说道:“陛下。”
李元樱点点头:“朕去见中堂大人。”说完,大厅内刮起了一阵大风,李元樱已经没了身影。
雨晴怔怔望着李元樱曾经站立的地方,幽幽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伸手摸了摸肚子,眼眉神情之中满是疲惫。
站在门前,李元樱举起一只手,又把手放下,对于长辈而言,太皇太后、索碧隆死后,只剩下中堂大人可以毫无顾忌责备北魏天子,李秀策坠落朱雀门,李元樱杀了很多人,而且丝毫不后悔,却独独不敢来见吴昌赫。
“陛下,是你吗?”房内传来吴昌赫的声音,
李元樱低头揉了揉脸面,抖动一下嘴唇:“是。”
推门而入,她站在房间一角,有些不知所措。
房间内一尘不染,燃起了小火炉,红灿灿的煤球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道,用来压住苦涩的汤药味道。
“陛下,老臣的那棵梨树是不是已经冻死了?”躺在床上的吴昌赫望着有些拘谨的李元樱,笑着开口问道。
没有责问,没有诘难,也没问其他,只有一句毫无相关的话语,李元樱怔了怔,开口答道:“没冻死,等太阳出来,一切都会好的。”
吴昌赫谈谈一笑,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没有力气,李元樱忙向前扶起,小心翼翼将棉枕放到吴昌赫的身后:“年龄大了,就不要逞强。”
已经很久没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李元樱多了一丝温柔和耐心,脸上也多了一丝疲惫。
“的确老了,不如往年。”吴昌赫喘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身旁:“来,陛下坐在这,雨晴那丫头细心,会照顾人,床上暖和。”
李元樱挨着吴昌赫坐下,掖了掖被角:“中堂大人不怨我?”
“怨,当然怨,其实心里恨你不争,鲁莽行事,也想打两下的,可是没这个力气,还不如不打。你的脾气自小不好,性子倔,又不轻易认为自己错了,把你惹恼了,我这把老骨头可打不过。”吴昌赫笑着说道,伸手握住了李元樱的双手:“果然这还是一双女子的小手,怎么遮掩都改变不了。”
李元樱红了眼睛,这双手杀了很多人。
“杀人这种事情是分不清对错的,当然能不杀还是不杀的好,你啊,和老祖宗太像了,一朝疯魔,谁都拉不住,当年我见识过,劝不住,如今你也如此,我还劝不住。”吴昌赫摇摇头,自嘲一笑:“陛下,你登天而返,应该知晓了天地的大秘密,这个秘密我也很好奇,但是不想着知晓,知道了,免不了又是令人头大的恼火事情,索性还不如不知。”
“中堂大人大胸襟,大豁达。不过说给您听,您大概也听不懂,理解不了。”
“大胸襟、大豁达的那一句,我喜欢,后面一句,我不爱听。”吴昌赫喘了一口气说道:“好多人认为天上的才是真实,人间皆是虚幻,不过,我认为,天上才是假的,人间才是真的。”
“可是人间的真实,不是我想要的。”李元樱低头说道。
“陛下,您若是还放不下小王爷的离去,老臣去下面照顾他,陛下就不造杀戮了,可好?”吴昌赫的脸上流露出别样的神采。
“不,不,我不要!”李元樱摇着头,反握住吴昌赫的手。
“人固有一死的,陛下,国家大事、边防社稷什么的,我说了一辈子,此刻懒得说,也不想说,我这一生最悔恨之事,便是你和清源未曾喜结连理,百年好合,那是老祖宗和我的错。若是有机会,陛下可以给清源一个机会,能呆在陛下身边就好,其他什么的,他不在乎。”吴昌赫老说着,艰难立起身子,摸了摸李元樱的脑袋,捏了捏她的鼻子:“丫头儿,你也别怨恨了,生活,还是有盼头的。”
他向屋外看去,好像在看那一株梨树最后一眼,一刹那,落叶归根,尘埃落定。
大魏最坚实的那一根顶梁柱,没了!
李元樱忙起身,一手扶住老中堂的后背,缓缓将他放在床上,轻轻盖上被子,嘴巴张了张,想哭,但是还是哭不出声来。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李元樱缓缓起身,嗅了嗅房间内的味道,浅浅地开门出去,来到大厅。
雨晴坐在大厅不知道多长时间了,她看了一眼李元樱,未曾起身,李元樱径自坐到了吴家少奶奶的对面。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平静,都看不懂对方眼眸深处隐藏的深意。
两人自小相识,李元樱女扮男装登上皇位,老祖宗便把雨晴接入宫来,没人知道这名女子的来历,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不过老祖宗对她的宠爱有目共睹,不然也不会在她年纪轻轻的时候,便把内库的钥匙硬塞到雨晴的手中,人们开始推测这是老祖宗给皇帝陛下自小培养的皇后,将来大魏国的国母,特别是当老祖宗笑着承认之后,雨晴的身份在宫内不自觉超然起来。
虽然雨晴做生意的本事没有沈凝儿强,但是内库基本维持了收支平衡,已经是一件壮举。雨晴自小便知道了李元樱的女儿身,两人对于老祖宗的意思心知肚明,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了默契和相互尊敬,两人有交集,相见如宾,不过也从未深交,更没有谈心。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李元樱开口问道,语气中多了一丝寒意。
雨晴淡雅一笑:“我该说什么吗?”
“中堂大人脾胃不好,又喜爱吃热性牛肉,平日定时定量,这是奶奶生前定下的规矩,你执行的很好,但是在那些被遮掩的药香中,朕闻到了附子、干姜、肉桂、吴茱萸四味药,这些药都是热性药材,你心思细腻,照顾人无微不至,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说,中堂大人的身子是不是你搞垮的?!”李元樱的话语到了最后铿锵有力,大厅内的桌子四分五裂。
“被你发现了啊?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小王爷李秀策授意的,我只是按照他的指使执行而已。怎么,听到小王爷也参与其中,你开始犹豫,开始疑惑了。不错,小王爷的所作所为我都知晓,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还是我给小王爷指引的道路。”雨晴淡淡说道,缓缓起身,一把抽出衣衫下的箩筐,露出平坦的小腹。
李元樱微微惊讶:“你?!”
“我怎么了?李元樱,你很惊讶吗?其实你大可不必惊讶,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体魄受损,身体机能摧毁,一生不能孕育,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雨晴的语气渐冷,恨意十足,直勾勾盯着李元樱:“此刻的你修行到了什么程度?”
李元樱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她会突然问修行的事情。
雨晴轻蔑地望了一眼北魏天子:“双龙气运,神天境巅峰,两条银线,两柄飞剑,多次命悬一线的厮杀,驳杂的手段,偷师他人的移花接木,李元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是大魏最强之人,哼,实话告诉你,我雨晴才是最强的那人!”
李元樱内省观看,并未发现雨晴身上丝毫异常的气息波动,平常人的气息流动,清浅地雪山气海,她不是一个修行之人。
“你我本就不在一个位置上,你到的境界我在十年前就已经达到了。李元樱,老祖宗将我培养成你的侍卫,保护你的人,早在进宫之时,为了修行,我已经毁了体内根基,成了无根之人,不能孕育,那时的我也已经死心,既然始终要嫁给你这一名女子,能不能孕育已经无所谓。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老祖宗会将我许配给清源。”雨晴眼中突然闪现了别样的光芒:“从那时起,我开始恨你,恨你从我身上夺走的一切,我知道清源喜欢你,但是我不怕,日子很长,时间很久我可以用柔情和时间去感化我的夫君,直到他看到一直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默默注视着他,等候着他,可是事实呢,无论我多么努力,他的眼中只有你,心里也只有你,就连晚上做梦说出的梦语,都是在叫着你的名字。”
李元樱面无表情。
“李元樱,凭什么这么多人喜欢你,凭什么你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宠爱,而我雨晴只能成为你的影子,你的棋子,为你的一切铺垫基础,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不服,我怨恨,恨不得你去死,所以我要摧毁你身边的一切,我不会和你争斗,杀了你,我什么都得不到,你依旧会被人所纪念,埋藏在心里,成为不朽。”
不朽,毒剑仙也曾经想要不朽,不是永垂不朽,生命不息,而是留在人的心中,不被忘却,李元樱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懂得了慕容峰。
“我想了很多法子,用了很多手段,可是在清源的心中,你的位置始终不可撼动,他连一丁点的地方都不给我,想了很多年,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彻底摧毁你!”雨晴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最终如同一颗星不断闪烁的星辰:”我会用死来陷害你,所以,李元樱,你逃不掉,只能死!”
雨晴恣意大笑,已经服下的毒药开始发作,口鼻之中不断有鲜血溢出,像是在夜里绽放的海棠花:“已经有一封信送往清源的手中,他接到信件的时候,爷爷和我已经死了,信中说你李元樱疯了,在太安城杀了很多人,所以清源会认为爷爷和我的死,是你所为!!!”
“李元樱,您想让我给您道歉吗?可是......雨晴凭什么向您道歉?”她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病态的红润,嘴角勾画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泪水窸窸窣窣,她望着李元昊越来越朦胧模糊的身影,再也支持不住,最后的倔强和坚持坍塌,身子瘫了下来:“清源,终于,终于......我完全得到了你,我......赢了......所以我......这一生......无悔。”
“你的确无悔,但是你错了,你可以伤害我,怨恨我,但是不应以伤害你的夫君为前提。”李元樱的声音响起来,传入这名倔强女子的耳中。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吗?我错了......”雨晴的声音越来越低,一手攥着吴清源给她买的唯一礼物——一柄簪子,眼中含泪,嘴里喃喃自语,直到不可闻,倒在地上。
漆黑的夜缓缓下压来,繁星满天的星空下,冰冷刺骨的寒风中,她,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