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女坐在屋顶上,一边晃动着双脚一边向院落里扔瓜子壳,一边将手摊开,露出大把的瓜子问楚风:“你吃瓜子不吃?”
他一直觉得那个少女太贪吃了一些,但是现在他知道,那并不是她贪吃,而是想吃的时候总能有些东西吃,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
就像他现在看着那桃子,就觉得很口渴,也觉得肚子很饿。
所以他就摘了桃子。
他觉得人皇大概也很口渴,肚子也很饿,所以才会连剑影都停了下来,所以他摘下的第一个桃子递给了人皇,并且问他:“你吃桃子不吃?”
人皇看着那递到自己跟前来的桃子,愣了许久,才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桃子,然后在自己染血的衣衫上擦了擦,将那个桃子送到了自己的嘴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狠狠地咬下了一口,汁液便随之润湿了他干燥皲裂的唇。
楚风又摘下了一个桃子,看向地葬道:“前辈吃桃子不吃?”
地葬笑着点了点头,却无法行动,伸手接过了楚风扔来的桃子,然后撞了撞大明尊道:“起来吃桃子了。”
大明尊没有行动,他终究是真的死去了,这是谁也无法逆转的事情。
地葬沉默了片刻,将手里的桃子微微擦了擦,掰开了大明尊开始僵硬的手指,将那一颗桃子塞入了大明尊的手里,又将大明尊的手指一根根地合拢,将那颗桃子握得紧紧的,不无伤感地道:“那个时候,能够吃得上桃子就已经很满足了吧?这颗桃子你好歹带着上路,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
地葬说完,才才看向楚风道:“再给我一个。”
楚风又扔给了地葬一枚桃子,才问道:“还有谁要吃桃子?”
“可不可以不要问直接给啊,女孩子害羞不好意思开口的。”趴着的李长川艰难地说道。
“我就好意思开口。”沈瑕思仰面朝天。
“你是女人吗?”苏错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完了,陆琪,你师弟又……”
“不要乱说话哦。”陆琪说道。
楚风笑着,猛地一撑水月,站起了身,伸手摘下了一颗颗桃子,扔给了地上躺着的那些同伴,分完了才自己取了一枚。
人皇手里的桃子只剩下了桃核,他双唇上桃子汁水留下的痕迹与那张微微有些发愣的面孔相互映照着,颇有些趣味。
“还要吗?”楚风递出桃子,问道。
人皇沉默了片刻,握紧的手指微微颤抖了几下,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看,是很出色的年轻人吧?”地葬笑着问道,吃完了手里的桃子,随意地用衣袖抹了抹嘴唇,将那枚桃核小心翼翼地埋入了脚下的混沌土中。
人皇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板着一张脸呢,死去的人也不会复生,但是活着的人却还会死去。你看到了现在这些年轻人有多么出色,也知道了她走了却给世界留下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放手吧,不要再重蹈我的覆辙,重复多年前的悲剧,使得六界众生最后的希望也在这里覆灭。你若是还无法逃脱自责与悔恨,我的性命在这里,你可以取去。”
地葬慢慢地说道。
人皇依然没有说话,却是慢慢地收起了剑影,他看了看楚风,又看了看地葬,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跪倒在地,双手掩盖着自己的面庞,手指插入了凌乱的长发之中,双肩无声地抽动了起来。
他很难过。
人间会毁灭他很难过,冥界会变成这样他也很难过。
“我不想这样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变成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不起……”
人皇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充满了悲怆,充满了自责。
那不仅仅是对人间际遇的悲怆与自责,也是对冥界沦落到如今模样的悲怆与自责。
人间会变成那般衰退的模样,他有着责任,而冥界会成为这般死亡的废墟,他也有着责任。
哪怕他再凶狂,内心中的煎熬,却都永远不会消退。
所有的疯狂,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只是为了麻痹自己的内心,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无力。
一只白净的小手轻轻地放在了人皇的头上,温柔地抚摸着,轻声地说道:“没有关系的,都已经过去了。”
木秋雨站了起来,那个桃子入腹使得她如同重获了新生一般,充满了力量。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站在人皇的身边,轻轻地抚慰着人皇,但是她知道那似乎就像是她的本能一样。
那一刻,很多残破的碎片在木秋雨的脑海中快速地闪过了。
那些残破的记忆的碎片太凌乱,也太快速,哪怕她看到了很多的景象,却并没有能够看清楚什么。
但是她看到了人皇,看到了大明尊,也看到了一个奕虚裕,还有一个个分明很陌生却觉得很熟悉的面庞。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她知道他们一定是什么人,很重要的什么人。
“果然是你啊。”地葬看着木秋雨,微微笑了起来,满眼的欣慰,“抱歉搞砸了很多的事情,不过至少,我们也做出了一些努力,让世界终于撑到了今天,撑到了希望绽放的时候。”
木秋雨看着地葬,神情有些木讷,有些不懂地葬在说什么,但是一股无法摆脱的难过的情绪却在此时缠绕在了她的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流淌了下来。
地葬知道木秋雨不会懂他在说什么,尽管木秋雨与她有关,甚至可能是她的生命以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但是那都是一条崭新的生命了,是新鲜的血液,不会被过去所拘束的自由。
所以,更多的事情就不需要再说了,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吧,至少……不要再为了这个世界而付出更多的牺牲了。
地葬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缓慢地检视破裂的混沌土,他的肉身的灵气已经愈发剧烈地泄漏而出,他已经可以取回他的肉身的一部分,作为自己元神的载体了。
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取回自己的肉身,他要破开封印,要拿出一具具肉身,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六界还有希望,冥界也还有希望。”地葬说道。
地葬会这样说,自然有着他的根据。
因为楚风的身边有一株桃树。
那一株桃树自然有着它的不凡,但是能在这片死亡的废墟之中生根发芽,那就意味着这片死亡的废墟生机还没有彻底地断绝。
人皇深呼吸了一口气,站起了身,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人间的废土也应该还有希望,一切都还有希望。”
地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楚风,道:“我们依然需要你的力量,奕虚裕的衣钵既然传递到了你的手上,威胁人间的血池也需要你的力量才能解决。”
楚风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走吧,先把这些年轻人们送回人间。”人皇说道。
楚风微微一怔,而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冥界的事情也许真的就此终结了。
“走吧。”人皇说着,搀扶起地葬向着边缘的风暴走去。
楚风迟疑了片刻,看着吃过了桃子都在瞬间恢复得七七八八的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跟在二人的身后穿破了风暴落到了大地之下,落在了那一道空间的裂缝之前。
大地之下的三方势力已经停止了对抗,十六具流淌着血泪的尸骸面对着降临的人皇施以了深深的一揖。
那些怪物则没有丝毫的动静,只是缓慢地消融,化为一滩滩污血浸入了大地之中,而后骨骸便散落满了大地。
死物面对着楚风则显得有些谦恭,而一座骨塔的顶部,两个身影迅速地落了下来。
其中一个是一个男人,其中一个是一头九尾的猛虎,他们都已经死了,眼眸里燃烧着魂火,安静而又祥和。
楚风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微微一怔,这个男人正是在骨塔的顶部吹响号角的身影。
这个男人他见过,与那头九尾猛虎他是一起见到过的,那是他去下昆仑寻找楚紫儿的时候,在三极碑的跟前所见到的两个九阶巅峰的死物。
男人,是珊瑚的父亲鳞真,而九尾虎……
楚风微微一怔,他终于反应了过来,那是西王母两位忠诚的随从之中的陆吾,与现在昆仑的主事英招是西王母最为忠诚的臣子。
他们不是应该在下昆仑吗,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楚风的目光看向了珊瑚,珊瑚与神殿无关,珊瑚又到底是从哪里来到冥土的?
“父亲……”
珊瑚见到鳞真忍不住便啜泣了开来。
鳞真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踪影,鳞真留给她的只有一张古老的卷轴,而他自己为了去追寻族人宿命的真相,就此再没有了影踪。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父女重逢,也想过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刻。
楚风曾经将鳞真的鲛人珠带给她,那个时候,她很绝望,因为她知道父亲已经死去了。
然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父亲会变为死物。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还记得她,他会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会温柔地看着她,就好像是她年幼时候含着笑容看着她游玩一般。
鳞真茫然地伸出手,在珊瑚的脸上拍了拍,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他的身体却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父亲我们一起离开吧。”珊瑚牵起了鳞真的手,鳞真却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推开了珊瑚的手。
珊瑚讷讷地看着鳞真,眼中噙满了泪水。
“死去的人就安眠在冥土吧。”地葬叹息了一声,说道。
人皇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们先告别吧,我和地葬……先去开辟道路。”
人皇和地葬进入了那一片空间之中,迈入了绚丽得宛如火海的曼珠沙华之中,继而一阵轻盈却又欢快的笑声陡然响起。
一个红衣红发的女子,突兀地出现在了花丛之中,看着二人,眉眼之间尽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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