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国,山南郡,梁丘县城郊,秋日晌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大地上热浪滚滚。
杨韶手持麻绳粗织的长柄网兜,在干裂的河中烂泥水洼里来回打捞了几遍,再一把抬起网兜,泥水哗啦啦过滤而下,落在浑水洼里冒起一串串气泡。
而网底只有几条浑水呛晕的两三寸长小白鱼,还有一些河虾在蹦跳着,不由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转而走向远处更大的浑水洼子。据说,往常这梁丘河水深处足有一人多深,河面更是宽达三丈,水中鱼虾龟鳖无数,不知养活了梁丘河两岸多少渔家。
然而,这年天气反常,一连三个月未下一滴雨,田地干裂,河水断流,至秋收时节庄稼枯死,蝗虫四起,农夫颗粒无收。而申国北方边境经常爆发战争,官府还要征缴军粮,征召青壮戍边,以致抛家别业,逃荒就食者无数。
杨韶今年十二岁,长得身材瘦削,肤色黝黑,眼神却格外明亮灵动,小小年纪初尝风餐露宿,背井离乡的艰苦,随父母从老家建兴郡一路逃荒而来,沿途见过不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事,心性也就越发成熟坚韧。
相比大多数饥民只为了盲目地找一口吃的,杨韶并不悲观迷茫,坚信只要到了南方,设法落户安家,有耕地可种,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也就可以继续去县学读书,甚至参加科举做官,改变自己和一大家人的命运。
山南郡这边旱灾稍好一些,河里虽也断流,至少还能有一点点水,可以煮沸了饮用,也没有蝗灾,农夫多少收获了一些粮食,可也不够缴纳税粮,没有人愿意收留逃荒的灾民。
沿途官府偶尔也组织一些富户出粮赈粥,但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往往给一顿吃的之后,就会出动衙差把灾民赶走,放任四散游荡。
杨韶是两天前才到此地,但县城四门紧闭,只能随父母和乡亲们,在城郊官道边小树林里搭建草棚子暂且住下,靠挖野菜、捕猎野兽、下河捞鱼虾艰难度日。可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官府差役来驱赶,那时就只能去往下一地。
忙活了一上午,盛装鱼虾的小木桶底部终于有了浅浅一层,其中还有两条长长的鳝鱼,用油煎了勉强可以吃上两顿,总算是有一点收获。
杨韶扛着网兜,提着小木桶沿河岸往回走,远远见官道边小树林里饮烟大起,随风飘来一阵阵浓郁的米粥香味,还有饥民们声声欢笑。
难道是官府来赈粥了?杨韶暗暗猜测,心里一喜,不由加快了脚步。远远见官道东边一排青瓦黄土墙大院的驿递铺前,摆了两只大木桶,已有不少饥民围上前,操着长柄木勺打起一碗碗茶水饮用。
斜对面另有一个干净宽敞的八角大亭子,里面除堆放了一些杂物,靠近门口处地面上摆着一张铺团,上面盘腿端坐着一名面相苍老,头发、眉毛、胡子全都雪白,显得仙风道骨的年老道士。
在那亭前青石台阶下新砌了十几个砖石土灶,一群杂役忙进忙出,将柴火烧得正旺,灶上大锅里煮沸的米粥哗啦啦直响,还有几叠大蒸笼白气弥漫,飘过来一阵阵馒头的香味。
而在那大锅前面向官道站了两大排十几个背挂长剑,手执白色马尾拂尘的青衣道士。中间空地摆开的条案后,一个面色红润,年约四十来岁的中年道长手捧茶盏有滋有味地品着;另一个却是年华双十的青衣道姑,面带同情地打量着一众饥民,显是心怀恻隐。
小树林草棚子里大群饥民渐渐围拢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那十几口大锅,一个个都面露渴望之色。那中年道长放下茶盏,抬头扫视一圈,挥了挥手。头前站着的一名年轻道士会意,便快步出列喊话。
“诸位乡亲听好了!贫道清荣!来自梁丘县南赤霞山清妙观,吾家住持玄妙真人大发慈悲,命吾等来此赈粥,稍候片刻就可领取斋饭了,大家都有,不用急!”
那道士安抚了一下饥民们,又道:“另外,本观供奉的真武大帝显灵,香火旺盛,特招收道童五十名,年龄当在十到十五岁为宜,愿者可将孩童领上前来,由清苍大师兄审视考核,若符合条件便可收录,到时自有数不尽的好处。”
年轻道士此言一出,人群一阵喧哗,互相议论纷纷。
这时,一名壮年汉子大着胆子上前拱手为礼,小心试探着问道:“小民等都带有孩童,若送入道观岂不是就出家了?那我等家人可否在此落户安家?都有些什么好处?道长你倒是说一声呐!”
清荣道人嗤笑一声,面带倨傲地回道:“那是自然,道童自是出家人!至于家属是否能依此落户,那得看你家孩童有没有慧根,清妙观不但是道门圣地,更是武林泰斗,游龙剑、八仙剑、玄清剑天下驰名,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好了……大家开始吧,一个一个来!”
那壮汉讨了个没趣,回头便与众人分说开了,众人或坐或站,三五成群谈论着此事可能带来的一些好处。把孩子送去道观出家,做父母的多少都有些抵触。可如今这逃荒路上,前途未卜的,那至少是一条活路。
更何况,那十几口大锅煮着白花花的粥,那亭子里也还堆放着几十袋大米,这些对于饿急了的饥民,实在是有着无穷的诱惑力。于是,有人坐不住了,迫不急待地带着自家孩童上前,让清苍道长细看。
不多时,果然就有六七名十一二岁的孩童被看中了,那年轻女道姑领着孩童去了一边,喊杂役端来清水给孩童们洗脸净手,又端来素食斋饭让孩童们用膳。
这情景看得一众饥民再无顾忌,纷纷把孩子带上前去,结果,却有不少人家的孩童不被看好,反被斥退了回来。而那些孩童被选中的人家兴高采烈,已经先行排队过去等斋饭了。
看着那边的情况,杨韶心里有些意动,可若做了道童,从此要吃斋颂经持戒,终生侍奉真武大帝、三清祖师,不能婚娶,不能在家孝敬父母。
有的道士甚至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云游天下,采集珍稀灵药炼丹问道,成仙飞升。关于大陆上流传的一些仙人的故事,杨韶虽也听说过,但只当是神话传说。这些为慎独而避世长生的理念与他读书科举做官,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完全相悖,不免犹豫起来。
“韶儿!你回来得正好!为娘与你阿爹商量过了,先送你去道观为道童,可免颠沛流离之苦,待挨过这次难关,将来若有机会再还俗接你回来,还能继续读书,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杨韶正怔忡出神间,一个头发花白,面有菜色的四五十岁妇人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杨韶的衣袖往小树林草棚子边走去。这是母亲张氏,与父亲带着一大家人逃荒,可算是吃尽了苦。
杨韶抚着下巴歪着头,沉吟片刻问道:“娘!方才孩儿听那道长说了,并没许下什么好处?这就贸然答应是否欠妥?”
“为娘刚才过去问了,有孩童选上的人家当时就拿到了三十两银子,然后会安排到一些道观供奉的田庄做租户,就是临时租种富户的田地,或者去商行做工,待灾情好转就可迁回祖籍去。去道观里做道童,每半年会发下一次十两银子的敬奉钱。这事还算可行,若没被选上,道观是不会许诺的。”
“十两银子?若是这样,也还算厚道。”杨韶双手抱[胸],轻抚下巴思索片刻,很快就拿定主意,若道观的许诺当真,那去做个道童也不是不能接受。
杨韶随母亲快步走时小树林里,就见一大家人围在父亲身边打转,显是想要劝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杨父近五十岁年纪,满脸皱纹,头发都有些花白了。这时看看长子杨和,又看看次子杨利,这两个大的都成家了,各有了两个儿女。
排行老三的是个女儿,前几年才出嫁,现如今也不知怎样了。四子杨兴也十六岁了,自小性子野得很,也没读过一天书,将来怕只能跟着自己务农。
独独小儿子杨韶,虽说老两口最是疼受,可没庞坏他,这小子自小聪颖好学,成熟懂事,从家乡逃荒前夕正在县学读书,现在这学业一荒废,以后可如何是好。还有一个六妹才十岁,也不知能不能挨过这次饥荒。
想到这些,杨父也是心如刀割般很是不忍,但残酷的现实,让他又不得不作出选择。这时见儿子回来了,便开口道:“韶儿啊!如今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多少人饿死在南下的路上,去道观至少饿不着,一大家人也能有个地方落脚,将来总能回去……”
杨韶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连忙回道:“爹!只要一家人的日子能好过些,再不用四处流亡,孩儿愿意去!”
见杨韶答应得这么坚决,杨父心生愧疚,更是不舍,可又说不出什么来。反倒是母亲张氏连连叮嘱,去道观了要机灵勤快,要听师傅的话之类,像是认定了自己的儿子一定能被选上,就是怕他吃不得苦,不会做人做事反受委屈。
一家人跟着送出小树林草棚屋前,杨父领着杨韶前去亭台前排队等候,长长的一队足有上百人,但那清苍道长挑选得很是仔细,还是有不少人家带着孩童被赶出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杨韶,面前的清苍道长双目如电一般直视过来,杨韶心里有些发慌,也像其他孩童一样默默地伸出手去由他把脉,回答了一些“年龄几何?可有病根?”之类的简单问话后,算是顺利通过了。
很快,五十个道童真就挑选齐了,终于有杂役过来让其他饥民列队领取斋饭。那些有孩子被选为道童的家人,则被带进了驿递铺那边院墙下,聚了一大堆等在那儿,对这边没选上的幸灾乐祸,指指点点。
杨韶跟着一群被选上的孩童,领到一碗粥和两个雪白的大馒头,很快就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那女道姑又过来喊话,带着五十名道童列队上前,给那坐在亭子里的白头发老道士再次考核。
原本不是说考核一次就可以了么?
杨韶心中暗暗奇怪,站在队列在踮起脚尖望去,只见那些道童上前,白头发老道士只是看一眼,或摸一摸道童额头、或是把一把脉便挥手打发走开了。很快就过去一大半,似乎还是没有他中意的孩童。
终于再次轮到杨韶,他照例伸出手,那白头发老道士看起来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但动作却非常敏捷,眼神也锐利逼人,伸出两根松树皮一样的手指搭上杨韶右手腕脉,闭目感应起来。
同时,杨韶只觉一股温凉的气流顺右腕蔓延而上,像一只小老鼠钻入前胸,掉头向下一直到小腹处,盘旋了两圈倏地溜了回去。
坐在面前的白头发老道士一下移开了手指,抬起头来满脸喜色,眼中精光四射,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古怪。就像是穷鬼看到金银宝贝,饿极了的人看山珍海味一般。
“虽是五属性,但有金灵根呐!很好!就是你了!贫道道号玄都,小子姓甚名谁?可愿拜入贫道门下,做一名俗家记名弟子?”
白发老道士开口说话了,但奇怪的是,嗓音居然一点都不显苍老,倒像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说话一般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做一名俗家记名弟子?也就是说不用出家喽!就是不知道“金灵根”是什么。杨韶也没多想,一听心中大喜,连忙跪下磕头,大礼拜道:“小子杨韶!给师尊行大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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