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到了十一月初,天气越来越冷,华阳城附近的苍葭山层林尽染,金黄的银杏叶和火红的枫叶交相辉映,在山间交织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清澈的山泉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清冽,潺潺地向山下流去。瑜伽寺掩映在这苍山绿水之间,聚集了天地的灵气,更显得庄严大气。
夏太后不苟言笑,果断冷静,甚至有些冷血,但她却是一个无比虔诚的佛教徒。张英眼睛被射瞎之后,曾接连上书,声称要荡平琵瑟山,找出琵瑟山庄的线索。张英言辞激烈,直呼琵瑟山为“贼窝”,令夏太后勃然大怒——琵瑟山上的成佛寺是大虞国贮藏佛经最多的寺庙,堪称中原佛教的发源地。而且成佛寺的主持已经澄清了好多次,“琵瑟山庄”不过是借了“琵瑟”二字,跟琵瑟山根本没什么关系,希望朝廷不要再来打扰。夏太后对主持的话深信不疑,又疑心朝廷的搜捕破坏了成佛寺的清净,于是将张英狠狠呵斥了一番。张英气不过,遂放出狠话,一定要在春节之前将残月缉拿归案。
言归正传,入冬以来,夏太后又带领皇室众人来瑜伽寺礼佛。众人皆要打扮得朴素无华,每日只能吃粗茶淡饭,以最虔诚的姿态为大虞祈福。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们早已厌倦了如此折腾,众位女眷更是疲惫不堪,可谁也不敢多言语,只能顺着夏太后的意思行事。
厢房里的烛光越来越暗淡,凌晨的微光洒落在山川大地上,梁翊却丝毫未察觉时间的流逝,只是眼睛有些酸涩。小太监禄喜在外面敲门,小心翼翼地问:“梁护卫,奴才准备了些点心,您要不要吃点儿?”
梁翊正在自己房间里专心致志地临帖,听到禄喜的话,才抬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五更天了。”禄喜低眉顺眼地答复道。
“陛下一切可好?”
“陛下还在安睡。”
“哦……知道了。”梁翊揉揉发涩的眼睛,跟禄喜说:“你们去陛下那边伺候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也不想吃东西。”其实他早就饿了,不过他进宫也快三个半月了,还是不太习惯宫里的饮食。也奇怪了,小时候怎么会觉得那么好吃呢?
不光是吃的,其他各种方面他都不习惯。赵佑真对他欣赏有加,又给赐宅院,又给赐金银珠宝。他锦衣玉食惯了,对钱财一直没有多少兴趣,所以婉拒了皇上的好意,赵佑真对他更加赞赏了。与此同时,他的“官场同僚”们也蜂拥而至,他那所小小的宅院几乎容不下那么多人了。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给他送礼物,还有人重金来求他一幅字。他被这些人弄得晕头转向,又不好太冷落他们,不得已收下的礼物,他只好想办法再送一份回去,结果又弄得对方一阵惶恐。每天光处理这些事情就要占据他很多精力,让他应接不暇,来了苍葭山才稍微清净了一点。
“您这里的炭火灭了,奴才给您再添点柴火。”禄喜恭顺地说道。
经禄喜这么一说,梁翊这才发现房间里确实有点冷,他搓了搓手,说道:“好,那就有劳公公了。”
“梁护卫客气了。”
话音刚落,梁翊却突然大喝一声:“谁?”
禄喜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被炭火点着裤腿。他扭头一看,才发现从外面探进一个脑袋来,原来是映花公主。
她调皮地吐吐舌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她咯咯笑着说:“呀,不愧是御前侍卫,我脚步比猫还轻,结果你还是听出来了!”
“公主殿下!”梁翊赶紧行礼。
“好啦好啦,禄喜,你出去吧!我有话要和梁护卫说。”映花蹦蹦跳跳地跑到梁翊身边,毫不顾忌地就牵起了梁翊的手。禄喜见状,赶紧一溜烟地退下去了。
映花回宫以后,才知道张英恶人先告状,说她不听自己劝阻,跟一个小白脸纠缠不清,百姓议论纷纷,丢尽了皇室的脸面。映花气得大哭,却也明白现在没人听她哭了。于是她在私底下不停地跟哥哥说,在被夜秦太子劫持的时候,有一位大英雄救了她,她想嫁给那位大英雄。
后来,赵佑真从长垣谷回来,还带回来一个人,非要让这个人当自己的贴身侍卫,谁知这个人竟然就是映花公主心心念念的梁公子……天子赵佑真都说,这简直是天作之合。若不是夏太后不允许,估计赵佑真早就为二人指婚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映花公主从来不遮掩她对梁翊的喜爱,有时候反倒是这些下人觉得不自在,一见映花来找梁翊,就赶紧给二人腾地方。
梁翊轻轻抽出手来,刮了映花鼻子一下,说道:“当着别人的面,也不怕别人笑话。”
映花一甩头,笑嘻嘻地说:“你怕吗?”
梁翊哑然,笑道:“好吧,我又输了。”
“大魔王,你在干什么呢?整晚守在这里,也没个刺客来骚扰,是不是特别无聊?”映花背着手到处溜达,看到梁翊些的字,惊呼道:“哇,你现在写字写得这么漂亮啦!”
梁翊赧然一笑:“反正夜里也不能睡,还不如写写字。”
“嗯,清秀飘逸,苍劲有力,不错不错,本宫收藏了!”映花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卷了起来。
“不过是抄了一段佛经,你若喜欢,我抄一首情诗给你如何?”梁翊眉峰一挑,从后面抱住了映花。
映花夸张地捂住了胸口,压低声音,惊呼道:“大魔王又要我的命啦!”
“怎么舍得?”梁翊依旧浅浅地笑着,酒窝就挂在嘴边,映花便看呆了。
“大魔王,在我哥哥身边当差是不是特别辛苦?我看你又累瘦了。”映花心疼地说。
“没关系,看到你就不累了。”梁翊确实心累,不过一看到映花,就全然不觉得了。
“好啦好啦,给我留条活路吧!”映花一吐舌头,双手环住了梁翊的脖子,盯着梁翊说道:“大魔王,天气越来越冷啦,你说过的,过了这个冬天,你就要娶我。”
梁翊也凝视着映花的眼睛,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映花扑倒梁翊怀里,说道:“皇兄倒是很乐意把我嫁给你,可就是母后,现在都没个准信,真真急死我了。”
夏太后不肯明说,那就说明她还对自己不甚满意。从赵佑真带自己回来那天起,她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呢?反正自己对她更不满意。如果不是因为映花,他都想一箭射死那个老太婆,毕竟她间接害死了母亲和二娘。因为她是映花的生母,他才忍着没有动手。
“可恶!”梁翊想到这里,不禁骂了一声。
“大魔王,你说什么?”
梁翊握着映花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映花,你不要着急,性子太急,容易生病的。你什么都不要担心,有我呢,我答应你的每一件事都会做到。”
映花心下感动,说道:“我信你,有你在身边,日子好像也不那么难熬了。”
梁翊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她,只听映花又说道:“大魔王,前些日子我跟阿珍又学了些曲子,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弹给你听。”
“阿珍?就是歌舞教坊的那个阿珍?”梁翊内心跌宕起伏,脸上却不动神色。
“是呀,她虽然是个盲人,可是琵琶弹得特别棒。我羡慕死了,就常常跑去跟她切磋。”映花说道。她从越州回来以后,宁妃就跟她说,最近皇宫里到处都在流传阿珍的故事,映花按捺不住好奇,结果她见到阿珍那一瞬间,就一下子相见恨晚了。
“她是个盲人,脾气不古怪吗?”自从听说妹妹是个盲人之后,梁翊的心痛病就一直没好过。
映花笑着说:“完全不古怪,她乐观得很,天天笑嘻嘻的,看来不管在丞相府,还是在宫里,她都过得挺好的。”
“哦,那就好。”
“我本来想跟司乐大人把她要过来,让她跟在我左右。可是司乐大人说,这个小丫头是蔡丞相献给大虞的一颗明珠,他们不敢擅作主张。你看吧,我虽然是个公主,可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什么都得听蔡赟的。”说着说着,映花又气哼哼地撅起了嘴巴。
梁翊柔声劝道:“你一个女孩家,蔡丞相又管不到你,你又何必生气呢?”
“也是,看见大魔王,就不生气了。”映花笑嘻嘻地说:“其实有蔡丞相给她撑腰也好,至少没人敢给她脸色看,更没人敢欺负她。教坊的那些教习嬷嬷都可凶了呢,可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
梁翊安心了许多,他捧着映花的脸,说道:“你这样想,就不生气了吧?”
“嗯……”
“我也想听你弹琵琶,等你嫁给我以后再弹。”
“嗯!以后你在书房写字,我就在你身边弹琵琶,那是我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事了!”映花满眼憧憬,又有些不舍地说:“大魔王,天快亮了,我该走啦,待会儿宁妃嫂嫂找不到我,又该数落我了。你多保重!”
梁翊依依不舍地亲了映花额头一下,说道:“你也多保重。”
映花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梁翊心中空荡荡的。他走到院中,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亮了,就该换陆勋的班了。想到陆勋,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从刚来到如今,陆勋一直对他冷若冰霜,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过他碰了几次冷钉子之后,心中也有了些怨气——他不理自己就算了,自己也不去招惹他。他想起映花说:“哎,陆勋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小了。见到功夫好的就一定要比试,就算受伤了,也要死耗到最后,硬生生地把人家累趴下。”
梁翊想起小时候京城流传的一句话“文痴江冰玉,武痴陆建章”,说的就是江璃和陆勋。作为不疯魔不成活的典型,两个人给京城少年儿童留下了太多童年阴影。不过这算什么呢?这句顺口溜的后两句,便是“出将又入相,金家有栋梁”,尽管那个栋梁并不是自己。
东方已经散发出缕缕金光,映在梁翊身上。他有些困倦地眯起眼睛,却很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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