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之中决定的婚期,梁翊并没有太兴奋,他疑心自己在做梦。若这真是一场梦该多好,梦醒来,父亲不再受心痛病的折磨,他也能给映花一个体面的婚礼。不过既然这样了,他也没法再抱怨,只能尽心去准备。
家里忙得透不过气来,他还是亲自上山,给师父送请帖。十四年前跟师父回到琵瑟山时,师父还是一个肤色黝黑、声若洪钟的江湖侠士,时光荏苒,现在的他跟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因为不食酒肉,他的体型比以前清瘦了不少;每日诵经念佛,一脸横肉也变成了慈眉善目的模样。童年时,梁翊十分纳闷,像师父这样纵马豪饮、看遍繁华的一代豪杰,怎能突然敛住心性,在这清冷的古寺中潜心修行?
后来他长大成人,终于明白了过来,师父那让人惊叹的意志力,无非来源于两个字——家人。
灵光大师见到梁翊,没有特别开心,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知是因为修炼太深,他已经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因为他对徒儿的离开心存芥蒂,并不欢迎他回来。他推脱自己是出家人,已经不适合出席婚礼了,婉言拒绝了徒弟。不过他送给梁翊一个玉谍,说道:“你常年习弓,这个应该会用得到。而且这上面刻着我林充阳的名字,虽然我早就金盆洗手了,不过我的名号,应该不会在江湖上消失。如果以后需要帮助,江湖上的一些门派看到这枚扳指,会不遗余力地帮你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师父都没有给风遥,而是给了自己,梁翊十分感激。他恭恭敬敬地拿了玉谍,鞠躬道:“多谢师父。”
灵光大师微闭双眼,缓缓说道:“官场比江湖更为险恶,你心性单纯,又不懂如何隐藏锋芒,我总担心你会吃亏。”
“师父,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我在京城过得很好。而且我不会留恋京城的荣华富贵的,只要救出我弟弟妹妹,我就离开那里。”梁翊说着,眼前却浮现出赵佑真期盼的眼神,他赶紧摇了摇头。
“你的品性,我自然是相信的,你肯定不会在那个花花世界迷失了自己。只不过你重情重义,只怕没那么容易离开。”
师父一语中的,说中了梁翊的心事,他垂下头,闷闷地说:“师父莫担心,我一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我现在虽然不问世事,不过心里还是有牵挂的。我将毕生武功悉数传授给你,不只是为了让你行侠仗义,还为了让你帮太子殿下复位,这也是你兄长的遗愿,但愿你别忘记。”
师父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梁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他辞别师父,走下山来,正值日暮时分,他不由得驻足观望。他一直觉得,琵瑟山有最美的落日,晚霞跟苍山交相辉映,景色静谧而又壮美。山峦绵延起伏,宽阔的江水泛着夕阳的红光,肥沃的田野上还有片片未消融的白雪。他身为臣子,见到这秀美江山,都觉得豪情万丈;若云庄主在这里眺望,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这片江山,终究要攥在自己手里,才不觉得遗憾吧!
这幅美景,他已经看了十四年,每次都会沉醉其中。他想,归隐后就带着映花还有弟弟妹妹住在琵瑟山,以后,袅袅炊烟中会有自家烟火,万家灯火之中,会有一盏为自己而亮。他会带着孩子上山打猎,带着映花来这里看夕阳。若能过上这样平静安然的生活,也不枉此时耗费的心血了。
他憧憬着以后的生活,这才对成亲有了实在感受,甚至一刻也等不及,蹦蹦跳跳地跑下山,要把映花娶回家。回到家中,才得知映花已经去黄知县家了。梁夫人告诉他,映花是皇族,虽说她自己不在乎仪式,可她毕竟是出嫁,恰好“黄”与“皇”同音,就让她从黄知县家里嫁到梁家吧!
梁翊感叹,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只不过映花不在身边,他又担心起她的安危来。而且映花贵为公主,她的婚事应该是举国上下的庆事,可她却宁愿跟他跑到富川,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举行平常人家的婚礼。梁翊万分感动,在心中默默思索补偿她的方法。
初二一早,梁翊就去了黄知县家迎亲,他看到映花第一眼,就看呆了。映花的嫁衣果然完美无瑕,大红的绸缎光滑柔顺,上面绣着精致的龙凤妆花,金丝绣线针脚精细,绣出了万分的雍容华贵;花团中间全用珍珠点缀,凤凰图案上镶着点点金片。富川城的裁缝和绣娘几乎累瞎了眼,才赶制出这样一件绣衣。虽然是民间的嫁衣,却是十足的皇家气派。
映花上了轿子,高亢的唢呐响彻云霄,迎亲的队伍浩荡启程。富川街道熙熙攘攘,梁翊骑着高头大马,不停地对街坊邻居拱手示意,梁家的下人欢快地往两边抛着糖果、巧果,孩童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富川百姓都在祝福这对新人。
只是城里的人都不知道,此时城外一片腥风血雨。太后派来的人和富川的武林高手打得不可开交,不过结局如黄知县所言,杀手们踏不进富川半步。有两三个漏网之鱼,乔装打扮成普通百姓混进城来,刚一动手,就被风遥的飞刀给打趴下了。所以这一路险象环生,可一对新人并不知情。
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梁若水再也没显露出那种颓废之色,而是一直处于一种极为亢奋的状态。他不顾所有人劝阻,执意要坐在客厅,跟夫人一起等待新人拜堂。他从头到尾都在摇摇欲坠,可拼命保持微笑,将涌上来的鲜血悉数咽了下去。直到拜完天地,他才被人搀回了房间。不过酒席开宴以后,他又摇摇晃晃地出来敬酒,还非要大声嚷嚷,梁翊气得简直想动手。好在梁若水体力不支,很快就回房休息去了。
梁翊并没有喝太多酒,可酒席散的时候,他还是有了些醉意。他粗暴地推开房门,映花吓了一跳,赶紧在床上坐好。他缓缓走近映花,映花越发紧张。他挑起了盖头,看到了映花的脸庞,喃喃自语道:“咱俩真的成亲了?”
映花被他一问,也有些不敢相信,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吧?皇兄都已经昭告天下了!”
梁翊歪倒在床上,痴痴地说:“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最后还是跟你成亲了!”
虽然梁翊一身酒气,不过映花还是开心地躺在了他身边:“我也没想到,我的新郎会是大魔王。”
梁翊躺在床上,枕着胳膊,微笑地看着映花。映花见他喝得脸颊通红,明明愁云密布,却还强颜欢笑,便轻声嗔道:“你干嘛喝那么多?再说,你呆在我这里做什么,应该去照顾父亲呀!”
“我知道。”梁翊突然抱住映花,伏在她耳边说道:“我进来坐一会儿,就是装给他看呀!”
冷不丁地被他抱进怀里,他的气息透过衣服,蔓延到了整个身心。映花心跳加速,害羞而又紧张地搓着手,她多想今晚共度良宵,可想起病危的公公,她还是轻轻推开了丈夫。梁翊心中有愧,刚要亲她一口,却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原来是下人让他去老爷屋里。
“是不是父亲出什么事了?”映花不安地问道。
梁翊一紧张,酒就已经醒了一半了。他歉疚地说:“今晚对不住你了…”
“没事,百事孝为先,你先去,我换件衣服就来!”映花懂事地说。
梁若水已经完全没有了白天的精气神,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气若游丝,梁夫人在一旁暗暗垂泪。父亲就是怕撑不下去,看不到自己成亲那一天,所以才会如此匆忙地举行婚礼。梁翊完全理解父亲的苦心,可看到父亲这样,他越发内疚自责。屋里摆满了大红色的蜡烛,火苗簌簌地燃烧着,随着人影轻微摇曳。梁翊迷信起来——万一蜡烛灭了,是不是父亲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今天这里是办婚礼么?怎么这么安静?”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梁翊不禁回头。只见外面走进一人,他白衣楚楚,神采飞扬。梁翊惊喜地眨眨眼睛,确定自己没在做梦。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孩子一路大笑着跑了进来,一头扎在他怀里,嬉笑着说:“小翊叔叔,我现在是有婶婶了吗?”
“云冉,你怎么来了?”梁翊擦了擦眼角的泪,惊喜地抱住了云冉。
“爹说了,再忙也得回家过年。我和爹去了趟京城,接上了我娘,一起回富川来了!”云冉带着厚厚的棉帽,看起来长高了许多。
“雪影姐来了?”梁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来不及跟庄主寒暄,就将雪影拉到了病床前。
雪影一边号脉,一边说道:“其实我知道梁伯伯的病情,但是他叮嘱我好多次,让我不要告诉你和梁夫人。我原以为,只要他用心调理,安心静养,过段时间便可痊愈。只是我没想到,不过一个月没见,梁伯伯的病竟然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想起父亲的固执,梁翊气得直跺脚:“我爹这倔脾气,简直气死个人!”
“事已至此,抱怨也没用,我能治多少算多少吧。”
雪影专心致志地给梁若水扎针,只留梁夫人在里面照顾,其他人都在门外等着。这次云弥山没有回避映花,只是淡然一笑,行礼道:“恭喜公主殿下,如今苦尽甘来,总算喜得良缘。”
映花眼圈泛红,却笑着说:“多谢云先生千里迢迢赶来,为我俩贺喜。”
云弥山笑着说:“梁翊是我好兄弟,他成亲,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映花扭头看向梁翊,他紧张不已,拉过映花的手,说道:“映花,他就像我的亲兄长,想必是得到了消息,特意赶回来的。”
映花动情地说:“我和翊哥哥的婚事,虽是我皇兄允许的,但总归是我太任性了,有点私奔的味道。不过今天来了很多人,特别是云先生不远千里前来祝贺,我真的特别高兴。”
云弥山强装爽朗地说:“嫁给梁翊这般人才,怕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梦想吧。公主如今如愿以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映花闻言,心满意足地依偎在了梁翊怀里,梁翊顺势亲了她一口。云冉刚去厨房找吃的了,他一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羞得他赶紧用两个鸡蛋挡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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