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的气势越来越盛,城内乌兰士兵已不能敌,他们从北门仓皇逃出松山城。这一场战斗很快接近尾声,梁翊苦苦寻找,却不见贺玉衡的身影。他甚至从北门追出去二十里路,都没有找到他。梁翊不甘心地回到松山县城,想起玉衡那毫无温度的“放箭”二字,他在阳春四月里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贺玉衡父亲之前的封地叫做“义新”,他便自封为“义新王”,率领他的追随者打天下。自他起兵以来,从未败得如此狼狈,因此心里很不好受。他匆匆逃回芝林,坐在他的帅位上,心脏怦怦乱跳,双手兀自抖个不停。
他手下的将领、军师开导了他半天,他也没听进去。这次他只是很偶然地到松林巡查一番,却偏巧遇上了梁翊,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神灵安排。上次在北齐边境匆匆一见,梁翊已经警告过自己,让他不要踏入大虞的领地。远房堂哥贺玉冲却给他讲了很多大道理,说河东郡不仅物产丰富,且与北齐、乌兰两国接壤,在荡平北齐的时候,可以将河东郡作为大后方;且河东郡乃大虞西北要塞,占领了河东,以后就可以一路南下,将大虞的江山也一并拿下。
贺玉衡虽对梁翊的警告有所忌惮,不过疆土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无法拒绝堂哥的建议,只是下定决心,不管今后以何种形式相见,他一定不取梁翊的性命。他还心存侥幸地想,万一梁翊并不留恋官场,跟红颜知己去浪迹江湖,那就不会跟他在战场上相见了。
只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今天在城楼上见到他,自己为什么会下令放箭。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心里很清楚,那就是他根本没有把当初的约定当回事;对于救他命的梁翊,他心存感激,但前提是,梁翊不妨碍他的宏图伟业。
贺玉衡一直沉默不语,他的堂哥贺玉冲实在看不下去,便说道:“玉衡,说实话,今日松山一战,你并未使出全力。以前就算落下风,你也会咬牙死扛,可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敌军一登上城楼,你便下令撤退?”
贺玉衡扫了一眼,其他人都在疑惑地看着自己。这里面有怂恿他起兵的元老,有他创业途中一同披肝沥胆的战友,总之,他几番出生入死才得到这些人的信任。眼下他们一起疑心,贺玉衡便心里一慌,如实答道:“我怕他。”
“嗯?!”
从这位年轻的首领口中听到“怕”字,尚且是第一次。贺玉衡也不做隐瞒,出神地说道:“那人是个世家公子,人很温和,不过杀气很重。以前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士,现在是大虞天子的近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见他,就觉得害怕。”
贺玉冲笑道:“大虞多是些文弱书生,这个人恐怕也只是徒有其表,只要你下定决心,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贺玉衡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他堪称大虞第一刺客,既能救了我,也能杀了我。我曾答应过他不会踏入虞国的国境,如今我违反约定,他必然饶不了我。”
贺玉衡简单将梁翊救他的过程讲了一遍,并一再强调自己并不是有意要杀他,只是危急关头,他内心焦灼,又看错了人,才会头脑发热地让下属放箭。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对梁翊的武艺深信不疑,如此一来,他们也能预见贺玉衡今后的处境,不禁为他担忧起来。
贺玉冲见表弟心神不宁,便献了一策,说道:“你不是跟他很亲密吗?你有没有他的把柄,离间他和赵佑真的关系?如果赵佑真失去对他的信任,将他召回京城,这样他便无法与你为敌,也就不足为患了。”
听了表哥的建议,贺玉衡眼前一亮,说道:“我姐姐告诉我,他因为杀了很多朝廷中人,被朝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其实我也很纳闷,像他这种经历复杂的人,怎么可能在御前当差?他现在最大的靠山就是赵佑真,如果赵佑真怀疑他,从而彻查他的身份,那他不仅会被削去兵权,说不定还会被打入监牢,从此再无翻身之力。”
贺玉冲也兴奋起来:“所以说,你别担心,只要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他这种人不足为惧。”
贺玉衡找到一点希望,安下心来,便问他的下属:“本王让你们打听那个大虞女子的下落,你们打听到了吗?”
一位下属慌忙说道:“从我们逼近北齐都城凤城开始,北齐皇室的人就坐不住了,老皇帝带着几个妃子逃往北边草原行宫,连太子的尸身都不不管了。我们经过几方打听,得知您要找的那位常姑娘并没有去行宫,而是留在宫中给尉迟墨守灵,就连尉迟墨下葬,也是她主持的。只不过下葬以后,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别人见过她。”
贺玉衡听完,心中颇不是滋味。她到底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为了报尉迟墨那一点恩情,硬是在北齐宫中耗完了最后一丝青春。贺玉衡伸出双手,十个指甲已经长得很长了。原来是他早已下定决心——在找到她之前,绝不会再剪一次指甲。
他握紧双拳,再次吩咐下去:“继续找,沿着凤城到华阳城的路线找。如果找不到她,我也会让你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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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之战结束后,梁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整天冷着一张脸,让人不寒而栗。曹辉很严肃地找他谈话,说道:“你不顾生死,冲入敌营,足以证明你的勇敢果断。可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你不是一个战士,而是一军主帅。你应该知道主帅对一支军队的意义吧?如果你倒下去,那就跟番号被灭差不多,那是敌方对我们最大的蔑视和侮辱。”
梁翊坐在石台阶上,拄着刀,闷声答道:“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不过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会选择单枪匹马地冲上城墙,找那个乌兰首领问个清楚!”
且不说身居高位之人,就连普通成人,也鲜少有人会坦诚地说“我错了”。所以梁翊毫无保留地承认错误那一瞬间,曹辉感到了无限欣慰。而且他也能感受到,这位年轻的将军每天都在进步,比起刚开始时的装腔作势,此时的他已经稳重、积极了不少。若假以时日,他必定会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将领。
不过听到他说的后半段,曹辉不解地问:“你要追问乌兰首领什么?”
梁翊“唰”得一下把刀拔了出来,目露凶光,说道:“问他为什么恩将仇报,背信弃义!”
曹辉听得稀里糊涂,梁翊却不肯再说,只是召集将领开会,总结了这两次胜利的经验,也对一些失误做出了惩罚。昨天攻城的时候,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深觉战争残忍,甚至不想再当这个将军。不过曹辉对他的启发很大,他又是心志坚定之人——既然现在梦想成真,那他必然要当一个让任何人都叹服的将军。
所以开完会之后,他主动跟曹辉说,他要建一支队伍,培养专门的弓箭手。如今他不仅能承担起主帅的责任,还会对军队的发展提出自己的建议,看来的确是成长了。曹辉自然满口答应,问他这支队伍叫什么名字。
梁翊轻抚手中的弓,轻快而又笃定地说:“就叫‘挽弓阵’吧!”
曹辉并不知道,几十年前中原有个响彻江湖的门派“挽弓派”,他只是觉得梁翊取这个名字确实不错。他还没来得及细说,梁翊的勤务兵给他送信来,说是梁将军的家书。
梁翊兴奋地接了信,三两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将信在胸口揉搓了许久,才激动地打开来看,映花那娟秀的字体瞬间映入眼帘:
“大魔王:
分别几日,当真度日如年。华阳城的樱花都已掉落,西北的风沙是否依旧?你在冬日里常咳嗽,不知现在有没有好转?我真的很担心。
家中一切安好,腹中孩儿在茁壮成长,我既欣慰又害怕。欣慰的是,太医说他很健康,像是个活泼的男孩子;害怕的是,我对生孩子还有着深深的恐惧,更怕自己无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所以,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大魔王的陪伴。
陆勋哥哥每天派不同的人来家中保护我,他也常跟我说起寄宿在他家那对姐弟的事情。他们生活很安定,陆勋哥哥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不过在我看来,他似乎是喜欢上了那位绿绮姑娘,虽然他并没有明说。我再观察观察,大魔王可要替我保密啊!
还有让我意外的一件事情,楚将军将阿珍带到了家里,让我指点阿珍弹琵琶,据说是阿珍自己要求的。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阿珍,不过她也是个可怜人。楚将军待她如亲妹子,还请了大夫给她治眼睛。虽说她这眼疾拖了许久了,不过大夫说还是有复明的可能的。我也找了几个太医,希望能早点治好她的眼睛吧!
我知道你打了胜仗,很替你开心,大魔王果真是最棒的!我希望你早点回来,给我和孩子讲你的英雄事迹。随信寄去几片花瓣,让你远隔万里也能体会樱花祭的热闹,缓解你的思乡之情。
很想你,多保重!
妻 映花”
梁翊看完信,果真从信封中抖落出几片干枯的花瓣来。或许只是巧合,映花随信告诉了他弟弟妹妹的近况,幸运的是都是好消息。如此一来,他更能安心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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