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完刑部、廷尉司、直指司几位负责刑狱的官员汇报后,原本跟了尘聊得起劲儿的赵佑真,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荒唐!”
帝王的话越短,意味着怒气越重,底下的人便越发瑟瑟发抖。赵佑真不再理会他们,他穿上便装,朝廷尉司走去,他要亲自将梁翊接出来。众人紧跟在他身后,在心里盘算着要怎样跟梁翊赔罪。梁翊性情宽厚,他们不担心得不到他的原谅;他们更害怕的是被赵佑真责备,毕竟帝王发怒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梁翊一早就听说了赵佑真要来,他谁都不想见,便躺在床上装病。赵佑真一看到那间简陋的耳房,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可现在也来不及换房间了,众官员只能暗自后悔。
赵佑真不想在这里跟他们发火,他径直推开了门,没想到映花竟然坐在床边。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次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映花瞟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施了一礼,嘴上说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赵佑真暗暗叫苦,他一把扶起妹妹,说道:“映花,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会好好补偿你们的,别生气了啊!”
映花冷不丁地将药碗往地上一摔,“啪”得一声将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吓了一跳。梁翊本就是在装病,差点儿坐起来拉住妻子,映花暗戳戳地给了使了个眼神,他才没坐起来。
映花砸完碗还不算,又将茶杯茶壶全摔在了地上,才带着哭腔说道:“过去两年,我丈夫为大虞国立了多少功劳,可又遭了多少暗算!他每次立功之后,梁家上上下下不是欢欣鼓舞,而是提心吊胆,担心这次又有什么祸患。我已经听够‘对不起’之类的话了,你们是不是都觉得,一个宅心仁厚的人,就不会伤心?就会对你们的种种伤害一笑而过?你们想错了,别说我丈夫了,我的心也被你们伤得透透的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允许丈夫为大虞出一分力!你就当我俩全都死了!”
映花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赵佑真被妹妹抢白一番,面子上挂不住,却又无法反驳。他轻声哄道:“映花,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外面还有很多大臣呢,你给我点儿面子行不行?”
没想到这几句话更让映花愤怒:“事到如今,你不想着如何抚慰忠臣,还想着你的面子!你明明连几个佞臣都除不掉,连忠臣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明君?说实话,我都替我丈夫感到不值!”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冷战——映花和梁翊不愧是夫妻,当着皇上的面,还敢说这样的话,简直无异于找死。梁翊也装不下去了,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跟赵佑真说道:“如陛下所言,映花确实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这些都是我抱怨的,陛下千万别怪罪映花,治我一个人的罪就好了。”
赵佑真脸色铁青,他扬起巴掌,看架势是想打映花。映花无畏地瞪着他,只是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她说道:“别听我丈夫胡言乱语,跟他没关系。哥,这世上只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若你不相信我是为你好,那你就打死我吧!打死我,也就没人敢跟你说这些了,你今后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也不用再听我聒噪了。”
赵佑真像被雷劈了一样,扬起的手掌僵在半空。映花的眼神是那样委屈而又无助,在她眼里,自己并不是坐拥天下的君主,只是她的哥哥。而如今,他确实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赵佑真胸口一痛,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伸手将梁翊拉了起来,缓了缓语气问道:“听说你受了点儿伤,没什么大碍了吧?”
“回避下,只要静养一段时间…”
“大夫说了,我夫君的脉象全都是乱的,他们也查不出原因来。所以我夫君必须得休息好长一段时间,还要细心观察才行。”
映花冲着丈夫使了个眼色,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丈夫的话。梁翊低头浅笑,不再多做言语。赵佑真心知肚明,骂了句“就你聪明”,便问梁翊:“话说你也真够厉害的,你怎么知道陆勋有危险?”
梁翊将赵佑真当成自己人,便没有顾忌,直接说了出来:“说实话,是禄喜禄公公告诉我的。他听到了张英和王如意的对话,就跑来告诉我。如果禄公公肯出来作证,能不能证明张英和王如意有罪?”
赵佑真吃了一惊,说道:“是禄喜告诉你的?”
“是啊。”
“这可如何是好?前几天禄喜打碎了朕的一个瓷瓶,朕让王如意看着处理,结果禄喜被王如意痛打了一顿,可能撑不过这几天了!”
梁翊大脑一片空白,就在一瞬间,他和赵佑真都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他不顾映花和赵佑真的阻拦,跌跌撞撞地朝宫里跑去。他捉摸不透禄喜的性情,可他明里暗里帮了自己好几次,这一次,他必须得帮禄喜一次。
不知是他中毒之后体力下降,还是廷尉司和皇宫离得很远,他心急如焚,却迟迟没有到达。禄喜的房间在天健宫最北边那一排连着的小平房里,前面的屋子太过高大气派,将阳光全挡在了外面。禄喜躺在一排通铺上,每喘一口气都很费劲,几个平时交好的小太监在旁边暗自垂泪,无法分担他的痛苦,只能商量如何让他走得体面一点。
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禄喜苍白的脸上突然浮起了一抹微笑,毫无焦点的眼珠子也有了一丝神采,他蠕动着干涸的嘴唇,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他…他来了。”
梁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腿都要跑断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禄喜跟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幅毫无生气的脸庞,泣不成声地说:“禄喜,你别担心,我姐姐是神医,她一定会治好你的。”
禄喜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却笑着说:“我还能叫你一声梁大哥吗?”
“可以可以,以后也叫我梁大哥就好!”
禄喜神色哀伤,喃喃说道:“你能认我这个小弟,我就心满意足了,也别谈什么以后了。”
梁翊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禄喜却让他的小兄弟们出去,他有几句话要跟梁翊说。他的眼神一点点散了,那抹笑意却还没有消失:“梁大哥,你问过好几次,我为什么要帮你,现在我快死了,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其实真的不值一提,尤其是…尤其是你有那么多忠肝义胆的江湖朋友,那是你们出生入死才结下来的情谊…跟他们一比,我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你还记得你刚当皇上的护卫时,在上林苑的那次比武吗?那时,你们十个箭术最好的人站成一排,瞄准二十步以外的弓靶子。那时正是秋天,天那么高,那么蓝…而你们那些武功盖世的男儿,又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小时候,我跟大人沿街乞讨,本来想去从军的,可被大人骗了,进宫当了太监。从那儿以后,我最羡慕的,便是你们这些武官。”
“那天我看你们射箭,看得入了迷,被王如意一阵斥责,我沮丧到了极点。后来,皇上看你们比试得很精彩,也想试试。我跟着他,走到你跟前,看着你认真地教皇上射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偷偷比试了一下,却被你瞥见了。那时你对我笑了笑,从别人手中接过一把弓,拍拍我的肩膀,笑着问我,小兄弟,你要不要试一试?”
梁翊伤心过度,脑袋嗡嗡作响,若不是禄喜提起来,他根本就不记得这件小事了。禄喜说了太多的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强撑着说了下去:“在宫中的这十几年,我过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靠着一步步努力,才能在皇上身边伺候。就算别人尊称我一声‘禄公公’,我也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只是一个奴才,甚至是狗奴才,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可在上林苑那一天,你是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却那么自然地搭着我的肩,喊了我一声‘小兄弟’…也就从那天起,我从心底认定了你这个大哥。可你太耀眼了,我只敢小心翼翼地帮你,不敢跟你称兄道弟。哪怕只帮你一点点,我也…我也心满意足了。”
梁翊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悲痛欲绝地说:“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小兄弟,你何必顾虑那么多?遇到危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向我求助?你真的将我当成大哥了么?”
禄喜惨笑了几声,喘了好几声粗气,才有力气继续说了下去:“别说这些了。梁大哥,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的大臣当中,心眼最好的。可你真的不适合这里,以后我也不能帮你了,你最好,最好…”
“禄喜,你别再说了,我这就带你出宫,去找我姐姐…”
“不用了,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禄喜瞳孔完全散了,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梁大哥,千万…千万别报仇,报仇…最没意思了,好好活着,就是对仇人最大的报复了…”
梁翊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禄喜笑了笑,说道:“我这辈子虽然凄苦,但是小时候,有一个为我打抱不平的富家小公子…临死前,又有一位威震四方的大将军来送我,我这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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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平安夜,大家别忘了吃苹果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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