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虫鸣声,赵佑真心绪起伏不定,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辅明,朕在你心中,真的不是个好皇帝么?”
“陛下之前尚且是位勤奋的君主,只是现在被奸人迷了心智而已。”梁翊回想起肖大夫对赵佑真的诊断,一时间很心疼他,劝道:“陛下求子心切,难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被巫术误国的君主不在少数,臣不希望陛下也是其中之一。”
赵佑真有些不快,但知道忠言逆耳,便默不作声。梁翊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他又要乱发脾气,默默叹了一口气,将写好的辞呈拿了出来。谁知赵佑真仰望天空,喃喃说道:“辅明,朕并不是担心赵家的江山无人继承,赵家至少还有庆王叔,还有他家的几个侄子。朕只不过也想像你们一样,有自己的孩子。每天处理完政务,可以满心欢喜地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这只是一个凡人的愿望,可老天爷却并没有满足我。”
赵佑真难得跟他说这些肺腑之言,梁翊很是感动,又为他感到心酸,他一时冲动,甚至想让雪影来为他治病,可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不可能让雪影进来蹚浑水。他安慰道:“前些年,陛下心情抑郁,龙体欠安,如今只要谨遵医嘱,调理身体,一定会梦想成真的。如果您再吃那些丹药,情况只能越来越糟。”
赵佑真知道梁翊是为自己好,可作为一个臣子,他说话确实太直了。赵佑真听得很不舒服,但又觉得他憨直得可爱,这种性格也好,至少他从来不会拐弯抹角,不会有事瞒着自己。于是,赵佑真宽容地笑了笑,说道:“朕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要去边关打仗,所以在你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想让朕远离了尘?”
梁翊自认为说得够委婉了,没想到赵佑真还是一下子就猜中了。这下他反倒不自在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赵佑真又说道:“上次映花也说过,朕也想了很多。你放心吧,朕心中有数,让了尘去瑞草观好了。”
梁翊大喜,差点儿抓着他的胳膊喊“还是佑真哥最好”。他也隐隐地佩服赵佑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更何况一个帝王。若赵佑真懂得反省,那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一代明君。
赵佑真返回那件小屋子,握着金世宁曾经用过的弓,真挚地说道:“世宁哥,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你要多保佑我。”
他真的握着那把弓起誓了,梁翊感动之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跟一个帝王讲条件。不过在赵佑真遇到困难的时候,梁翊总会忘记他是虞国的皇帝,只是他的佑真哥。
在从赵佑真会寝宫的路上,梁翊也坦诚地说:“臣曾经想过,比起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臣更适合做护卫…因为做护卫,保护好一个人就行了。可每次想要跟您说的时候,眼前却总闪过跟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们,闪过那些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所以,总也开不了口。”
赵佑真笑道:“你好几次都可以离开,但是每次却都选择了留下来,这些朕全都知道。很多臣子常常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这句话挂在嘴边,可真正能做到的寥寥无几。或许有些人为了名利能做到一些,但很少有人是真正出于责任感去做。你能做到,就很了不起。”
梁翊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偷偷地将辞呈揉成了一团。月色倾泻如水,虫鸣此起彼伏。在童年时,夏日的夜晚总是宁静而又惬意的,或泛舟湖上,仰望星空;或仰卧亭台,饮酒听歌。此时夏夜静谧,可再也没有人静下心来欣赏夜色了。梁翊心中有几分怅然,不过,跟赵佑真彼此敞开心扉,感觉也很不错。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没想到风遥一直在澹雅斋的屋顶上等着他。梁翊为国事忙得不可开交,很久都没有见到师哥了,还在想他会不会又生自己的气,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来找自己喝酒。梁翊极少喝酒,可既然师兄来了,怎么着都得陪他喝几杯。
风遥将酒壶递给他之后,笑着说道:“你以前就不爱喝,现在也别勉强自己。”
梁翊仰头喝了一大口,苦笑道:“哪里是不爱喝?只是不敢喝。”
“你小子一向谨慎得很,醉酒也不会像我一样胡言乱语,不用担心会泄漏你的秘密。”
想来还是风遥最懂他的心思,梁翊心里洋溢着一股暖意。风遥眼神迷离,笑道:“你上次说过要辞官,我还满心欢喜地等着,结果还是白期待一场。也是啊,你小子总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在大虞生死存亡的时刻,你怎么会离开呢?”
梁翊笑道:“哪儿有什么盖世英雄,只不过放不下的事情太多而已。哪怕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别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可事到临头,总是忍不住去管。我也总想改改这个性子,可就是改不掉啊,我也烦得很。”
“你身上流的血就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别改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梁翊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风遥是在反讽自己。可师兄面带微笑,语气平淡,好像是真心话。风遥一伸懒腰,说道:“跟你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还以为能快活一辈子,可你说走就走了,我怨恨了你很长时间。你升得越快,我就越难受,更恨自己无所事事。如今我想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你做你的大英雄,我做我的老百姓,只不过,你永远是我师弟。”
梁翊感动之余,又有种莫名的担心,他忐忑地问道:“师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风遥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问道:“你还是决定替赵佑真卖命了?”
“嗯…不过,我会尽量不去伤害佑元哥。”
“他就是一个扶不起来的草包皇帝,你把他辅佐得再厉害,他也不及我姐夫千分之一,为啥还要自讨苦吃?”
“因为…他还供着我哥哥的一把弓。”梁翊看着漫天星河,说道:“我今天去,本来是想跟他辞官的,可我没想到,在遭到背叛的那一刻,他居然会去看我哥哥的弓。你知道吗?佑元哥养了我十几年,我从未见过他去找金家的遗物。或许是他将思念全藏在了心底,或许…他只是将思念停留在嘴上。”
风遥眨眨眼睛,说道:“我姐说,你心思细得像女孩子,看来确实不假。你说的那些我感觉不到,不过…以后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梁翊越听越奇怪,不知道风遥为什么如此温柔,还跟他说这些以前从未说过的话。他还想问个究竟,风遥却要起身走了。他大喇喇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灿烂地笑着说:“师弟,景暄十三年,你去达城的时候,弄丢了我好几本图画书。这都三年啦,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若不是风遥提起,梁翊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过看图画书的时节,虽然那时被父亲抓住打得半死,被父亲骂“饱暖思淫.欲”,可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真的很快乐。如今风遥一提起来,梁翊瞬间红了脸,害羞地说:“你若喜欢,我找宫廷画师给你画!”
风遥哈哈大笑:“那说好啦,等你不忙了,我再来找你取!”
风遥施展轻功,三两下就跳出了高高的院墙,消失在皎洁的夜色中了。梁翊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却丝毫没有头绪,只能找雪影问个清楚。可雪影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弟弟在搞什么名堂。梁翊只能祈祷,但愿风遥别在他出征的时候出事。
两天之后,赵佑真在早朝上宣布,封梁翊为“西讨元帅”,蔡瑞为副帅,即日起率十万大军,向连州进发。消息一出来,蔡、江等人皆是瞠目结舌——要知道,这“元帅”之位历来是太子或亲王才能担任的,梁翊只是一介驸马,却能不声不响地坐到最高军职,足以见得赵佑真对他的信任。况且,蔡瑞是蔡赟的侄子,可他是梁翊亲自挑选的副帅,蔡家人都想不通梁翊的意图,一时间将各种阴谋想了个遍。蔡瑞却欢呼雀跃,十分乐意跟梁翊去征讨叛军。
中部的形势确实刻不容缓,梁翊率兵出征,朝中众臣皆是一片赞成之声。即使有少数人反对,赵佑真又难得强硬,将反对意见压得死死的。蔡赟没有说赞成,也没有反对,看似明哲保身,但却无比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又一次在朝中失势,而曾经掌控赵佑真的旧账,迟早会被翻出来。到时候,他不仅没有丝毫立锥之地,能不能保住蔡家人的性命,都是个问题。
面对众人的追捧,梁翊一直不卑不亢,平静的脸上没有起任何波澜。可他偶尔看蔡赟一眼,蔡赟都能感到不寒而栗。眼下只有两个办法了,一个是让梁翊彻底死在战场上,让梁家的势力土崩瓦解;另一个,就是扶植新皇帝,重振家门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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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进入新篇章~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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