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赟疑似做了好几个梦中梦,最初的噩梦是一群人跳出来将他劫走,那伙人应该是埋伏许久了,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他多么希望那些人是张英派来的,可他的希望落了空,那些人对他很粗鲁,为了让他顺从,一下子便将他打晕了。
他醒来的时候,眼睛被黑布蒙得结结实实,头还有种钝钝的疼,鼻子却闻到了一股清香。他努力地嗅了嗅,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到一个声音问道:“蔡丞相,这一觉睡得可好?”
“你是谁?”
蔡赟一问,眼罩便被摘了下来,一阵强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了这个房间的布局。天气已是初冬,但室内温暖如春,绿色的盆景为这个房间增添了很多生气。一套红色的实木桌椅摆放在房间正中央,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端坐在椅子上,娴熟地沏了一杯茶,他坐得笔直,右手似乎不太灵便,但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
年轻男子说道:“我主人是品茶高手,他常说,秋冬时节喝白茶,滋养脾胃,蔡丞相要不要喝一杯?”
面对年轻人的邀请,蔡赟断然转过头去,说道:“在说清楚你的身份之前,我不会跟你说任何话。”
年轻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冷峻地说:“蔡丞相若真要问起来,那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一个活死人,一个早在十六年前就被你害死的人。”
蔡赟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却实在想不起他是谁。年轻人冷笑道:“蔡丞相害死的人无数,只怕一时间想不起我是谁来。”
蔡赟脸色铁青,冷声道:“哼,老夫是杀了不少人,但从未滥杀无辜,死在老夫手中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
“罪大恶极?当年我父母只不过是受邀来京城切磋技艺,如何就被扣上‘妖言惑众’‘巫术亡国’的帽子,与白羊山众师叔一起,惨遭直指司杀戮?”
年轻男子越说越激动,随时都有可能掐死蔡赟。蔡赟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在赵佑真刚刚登基的时候,从西北来了一群巫师,聚集在京城某所道观。那时宙合门刚刚投靠蔡赟,在京城做他的眼线,时时盯着京城各门派的动静。他们见到这么多巫师聚在一起,却将他们排除在外,便诬陷他们在肆意操纵大虞的国运。蔡赟下手决断,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全都抓起来,并杀了不少人。这个年轻男子,或许就是其中某个巫师的后代吧!
“他们有通天的本领,为何还要做些装神弄鬼的勾当?若有本事就来钦天监为国效力,也就不会有这些悲剧了。”
蔡赟说得理所当然,年轻男子瞠目结舌,半天才说道:“你…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却一点儿都不觉得歉疚?”
蔡赟活动了下手脚,意识到自己还受制于人,于是不动声色地换了副悲悯的神色,说道:“老夫当时坐在那个位置上,很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只能相信手下人的报告。当时皇上刚刚登上皇位,天下还不太平,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必须往死里打压,如此才能维持天下太平。夏太后要求老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老夫也有很多无奈,还请你谅解啊!”
年轻人不屑地笑了笑,说道:“都说蔡丞相有好几副面孔,若非亲眼所见,我还真是不敢相信。只可惜,你这幅面孔去骗骗别人还行,反正是骗不过我去。”
蔡赟在心中咒骂他无数遍,却极为宽宏地说道:“你还是年轻人,受别人蛊惑,对老夫有偏见,老夫不会怪你。”
年轻人嘲讽道:“我对你没有偏见,只有仇恨。若不是主人提前吩咐好了,我早就把你碎尸万段了。”
“你主人到底是谁?”
“呵,你知道了也没用。拜蔡丞相所赐,我连名字都丢了,常年生活在山中,别人都叫我猎人。”年轻人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纸,并研好了磨,客客气气地说:“蔡丞相,本来我想将你凌迟处死的,可主人吩咐了,若你将和顺九年的罪行全都写下来,那我就给你来个痛快,至少给你留个全尸。”
蔡赟脸色一变,问道:“你是金世安的人?”
猎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我说过,你没资格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罪行写下来,然后痛痛快快地上路。”
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蔡赟当然明白白纸黑字的厉害——若要将罪行招供,说出来就算完了;可写下来,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文字这个东西,只要保存得当,就会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若蔡赟将罪行写出来,那他不仅是在当世承认了罪行,还会遭受后世无情的唾骂。
一想到这里,蔡赟闭上眼睛,绝望地说:“你想杀便杀,但让我写下来,是决计不行的。”
猎人早就料到了,他又笑了笑,说道:“蔡丞相倒是条汉子,只不过,你不怕死,你家人也不怕死吗?尤其是蔡珏将军,他才是你最后的底牌吧?他死了对你也无所谓吗?”
蔡赟嘴角抽动了几下,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以为珏儿是一般人吗?可以轻易地杀死他?”
“蔡珏将军有一个叫苏征的军师,那人可谓是蔡将军最信任的人之一,蔡丞相不会没听说过吧?”
“你们…”
“实不相瞒,苏先生正是我们安插在蔡将军身边的人,只要一声令下,他有一百种方法,让蔡将军死得无声无息。”
“…可恶!”蔡赟忍无可忍,低骂了一句。若拿其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他确实不太在乎,可蔡珏不行,自己那么有底气,还不是全仰仗着蔡珏手中几万大军?若蔡珏死了,蔡家可真就完了。
蔡赟涌起了壮志未酬的凄凉感,甚至流出了两行沧桑的泪水。他问猎人:“那我怎么相信,我死了之后,你们会放过珏儿?”
猎人轻笑道:“蔡丞相,世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是什么样的为人,蔡将军又是怎样的为人,这些我们心里一清二楚。蔡珏将军光明磊落,为虞国立下赫赫战功,我们主人惜才心切,肯定不会为难他,你放心好了。”
蔡赟已别无选择,无奈地说:“好吧,我写。”
猎人给蔡赟松了绑,蔡赟活动一下被捆麻的四肢,走到了书桌前。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内心焦灼,甚至有几分悔恨。他握起笔,右手有些颤抖,却坚持写了下去。在写到金穹持刀入营那一幕,他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握着笔嚎啕大哭起来。
年轻人泛起一丝悲悯的神色,说道:“主人说得对,一个人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能彻底地悔悟。”
蔡赟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写完,年轻人仔细读了一番,发现没什么疏漏,便吹干墨痕,小心地放进了怀里。蔡赟写完之后,心中平静了许多,缓缓说道:“你动手吧!”
在打斗中杀人,尚且不会感受到残酷;但手刃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年轻人竟有些于心不忍。他回想起父母的惨死,拿着匕首,一步步靠近蔡赟,大喊一声,却定在原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他回过身去,看到有人破窗而入,几根银针分别冲着他的印堂、胸口及下身飞来。猎人后颈如炸裂般疼痛,在银针飞到跟前时,他终于使出了隐身术,如一团黑影般绕到蔡赟身后,用匕首划破了蔡赟的脖子。
张英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甚至没有拿蔡赟当人质,便将他给杀了。蔡赟捂住血流如注的脖子,痛苦地趴在了桌子上。张英怒目圆睁,盯着猎人,而猎人显了原型,无畏地盯着张英。
“飓风幻影?”
猎人骄傲地昂起头:“看来你也是个有见识的人。”
张英沉着脸问道:“你是梁翊的人?”
猎人一摊手:“你怎么想都行,反正我是跟你做对的人!”
张英冷笑道:“今天正好可以另学一门武功,看招!”
猎人默念了几句咒语,飞到墙上,利落地摘下了刀。张英去长蛇岛修炼之后,武功比原来更加精进,除了噬骨针之外,他依然不携带任何兵器。在隐隐的蓝光下,他清秀的面目渐渐变得狰狞,他狂笑道:“我最看不起用兵器的人!”
猎人被他一激,便将刀扔在一边。他头痛欲裂,却强忍剧痛,神采飞扬地说:“呵,有本事就别使你的毒针!”
张英像是被他戳住了痛处,嘴角抽动了几下,一甩长袍,摆出一副白鹤亮翅的架势,任由猎人出招。猎人见他小腿有些不便,心想他或许是受伤了。他灵机一动,突然想起梁翊刺伤自己的那一招,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刀,飞起一脚,刀便冲着张英的胸口飞了过去。猎人欣慰地看着,妄想一刀结果了张英的性命。
张英骂了一句“无耻”,一挥衣袖,便将刀挡了回去。张英看似轻轻一挥,但刀的力度却比刚才更大,猎人躲闪不及,脸被结结实实刮了一刀,眼前升腾起一片血雾,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张英…他,他身上有一张纸,快,快抢下来。”蔡赟捂住喷涌的鲜血,拼劲力气说道。
张英一听,瞬间移动到了猎人面前。他修长的手指刚触碰被到猎人的胸前,外面突然声音嘈杂,涌入了一大批官兵。张英一走神,猎人用尽全身力气,用自己的头去撞张英的头。“咚”的一声,张英毫无防备,撞得头晕目眩。
猎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紧紧护住胸前的纸,轻蔑地笑道:“我曾经是白羊山少主,还怕你这宙合门余孽?你这阉人,等着受死吧!”
张英许久没有被人攻击过肉身了,额头撞得这一下尤其惨烈,他眼前发黑,揉着头缓了半天,方才缓了过来。他定睛一看,那个自称白羊山少主的人已经不见了,官兵已经冲了上来,他不敢犹豫,背起昏迷不醒的蔡赟,飞快地飞了出去。
楚寒率人来到院中,一眼就看到张英从二楼的窗户中跳了出来,他当机立断地命令道:“放箭!”
张英不慌不忙地将蔡赟放在屋顶上,他旋转着落在地上,那些利箭像是遇到了铜墙铁壁,未触及到张英身上,便纷纷落了下来。
张英稳稳落在包围当中,用修长的手指抚弄了下乌黑的秀发,挑衅道:“就派你们这些虾兵蟹将来,还想抓住我?”
兵马司的人知道他武功厉害,被他一挑衅,便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只有楚寒握紧虎齿,怒视着他,喝道:“张英,你别得意,看看能不能躲过我的虎齿剑!”
张英不屑地笑着,依旧拨弄着头发,又说道:“我最看不起用兵器的…”
他话音未落,“唰”地一声,耳侧已越过一剑。楚寒的剑法快到这个地步,倒颇让张英意外。楚寒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冷笑道:“你看不看得起我不重要,我能堂堂正正地赢你便行!流星落天河!”
楚寒使的这一招,当真如流星擦过天际,雪亮的剑身擦过张英的脖子。若非张英一个狮子甩头,他的脖子定会被砍断。
“剑芒入长虹!”
楚寒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旋转着长剑,紧盯着张英的胸膛刺了过来。张英连连后退,受过重伤的小腿很是吃力,他的腿一弯曲,楚寒的剑立刻伸到他的眼前。张英虽躲过去了,却暗暗吃惊——难道楚寒的武功原本就如此精进?
“阉贼,你休要再躲,有本事出招,跟你楚寒爷爷痛痛快快打一场!”
楚寒端着剑,眼睛亮如繁星,用楚家祖传的剑法来惩治恶人,这让他内心澎湃不已。张英一招未出,只是躲闪,他本来不屑跟楚寒动手,因为对一个武功低下的人出招,对他而言便犹如输了一般,让他有种很不舒服的耻辱感。可眼下他不出招不行了,再拖下去,蔡赟的性命就没了。
张英面目狰狞,一甩手,手上便多了几枚银针。楚寒一喜,心想他终于出招了。不想他后边的部下却高喊道:“楚大人,小心!”
楚寒以为是张英要出针,没料到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鞭是谁打的
。只知道这一鞭下来,他的后背像是着了火,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他眼前一黑,狂吐了一口鲜血,跪倒在地上。张英的针也脱手而出,其中一根银针如钉子一般钉在了楚寒的额头上。楚寒彻底倒下了,手中还紧紧握着虎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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