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从内阁值房出来,又沿着南海的湖岸走了一段路。
湖风吹来,大袖飘飘,竟是仙风道骨。
这个时候,从路旁的花木中走出来一个宫装太监,将一袭大氅披在他身上,低声道:“老爷,风大。”
再老太监身后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五六个年轻内侍。
“不冷,朕受不了这束缚。”道人:“黄锦,你叫人去跟徐阶说,今天就这样,让他回值房,有个小朋友在等他。”
“是,老爷。”那个叫黄锦的人朝后面一挥手,有小太监匆匆朝玉熙宫方向跑去。
没错,这个老太监就是大明司礼奸掌印黄锦。而那个道人,不用问,自然是嘉靖皇帝。
黄锦又低声问:“老爷,今日的醮斋不举行了吗?”
“依旧。”
“可是徐阁老的青词尚未做出,叫他走了,没有得用的祝词,恐上苍不喜。”
嘉靖哈哈一笑:“朕刚才去内阁值房倒收获了两首青词,用不着徐阁老了。哈哈,那小朋友有点意思。”
说罢收起笑声,就长啸一声,念道:“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其民;心为之忧!”
这声音浑厚沧桑,听得人心尖儿一颤。
黄锦乃是内书堂出身,究其学问而言并不逊色内阁的学士们,如何不识得其中好处。也忍不住赞道:“好词,难道是老爷口中所说那个小朋友所作?”
嘉靖却不回答,只问:“黄锦,朕问你,这世间,什么东西最大?”
黄锦:“世人都说天大地大,在我等内侍心目中万岁最大。”
“你这是耍滑头,朕是天子,怎么可能大过天。不过,还是有东西比天还大的。”嘉靖昂首望着满天的朝霞:“今天去内阁值房,那个小朋友还真是说得好呀!说起道理来,比那些所谓的翰林学士,内阁大臣都说得透。天大地大,规矩最大!”
“凡事都要要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规矩就是天道。百姓、大臣们需要守规矩,朕也得守规矩。”嘉靖的语气铿锵起来:“今日去内阁,朕本想看看为夏言翻案的奏本。这案子,朕承受不了小的压力,朕很生气,却不知道这气从何而来,甚至对夏言的死心怀歉疚。”
“今日想来,朕不过是依法办事,怎么就有人大惊小怪了?”
说到这里,嘉靖面上全是愤怒:“朕不是先帝,朕不能对他们太宽厚!”
是的,最近朝廷反严倒严之风再起。
老严毕竟侍侯了嘉靖十多年,写得一手好青词,又有一手理财本事,皇帝是须臾也离他不得。
加上又念旧,对于这股倒严的风潮一向是极力打压。
最近,严嵩让嘉靖心中不喜,朝中就有大臣动起了心思,为夏言翻案算是一种试探。如果皇帝稍微一松口,就是一场**。
嘉靖心中烦闷,加上今日徐阶又做不出青词。大怒之下,就将徐阁老扔在玉熙宫,一个人跑内阁值房来翻看夏言案的折子,恰好碰到周楠。
黄锦:“圣明无过天子。”
“你这人啊,就是喜欢做好好先生。”嘉靖欲要发怒,转眼却轻叹一声:“也对,你是内相。宰相是做什么的,调和阴阳,沟通上下左右,干得就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的活儿。遇到事,只一味劝和,朕不怪你。”
“你啊,你啊,好好先生做着,偏偏讨不好了。一有事,没有遂大臣们的心意,外朝都在骂阉贼误国。这些年,你替朕背了许多骂名。本来,这些骂名应该由严嵩、徐阶他们背的。结果,内阁的活儿都叫你给干了。”
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黄锦,嘉靖心中感慨:“黄锦,你也老了。”在他心目中,黄锦已经不是自己的奴仆,而是家人了。
黄锦什么时候听到过皇帝说出这等情真意切的话,眼圈就红了:“老爷,那是奴婢的本分。”
嘉靖:“本分?说得好!做人要本分,要守规矩。对了,嘉善的婚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朕怎么不知道?”
黄锦:“是裕王府提议的,贵妃娘娘也点了头。”
嘉靖:“朕听人说,定下的驸马都尉是个读书人,在老家另有妻室,这不是胡闹吗?如此,天家颜面何存?”
黄锦:“贵妃娘娘定下的驸马都尉姓周名楠,现在行人司做行人,只秀才功名。当初他进行人司,还是老爷下的旨。他在老家是有妻室,但休妻另娶也是可以的。只要周行人能够妥善处置好此事,与皇家颜面无损。”
“奴婢听人说,这位周行人诗词了得,德行出众,且仪表堂堂,公主甚是合意。”
嘉靖:“此人有才,若是做驸马,甚为可惜。”
黄锦有点为难:“这个时候若是悔了婚事,怕沦为笑柄。”强令已婚的周行人做驸马已是笑话,现在又悔婚,这个笑话就大了。
嘉靖有点为难,想了想,道:“暂时不提公主大婚一事,先等等看,等过了秋闱再说。”
天子的心意黄锦自然明白,嘉靖刚才口口声声说规矩道法纪,如果周楠中了举,按照朝廷制度自然会参加接下来的会试、殿试。一旦中了进士,驸马自然不用做了。
如此,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黄锦:“是,谨遵老爷旨意。不过,奴婢又一句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嘉靖:“你说吧。”
黄锦看得出来皇帝是非常欣赏周楠,也对,能够写出那么漂亮诗词的人,“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老爷,科举这事可不好说。内阁阁老们,翰林院学士在科场之路上鲜有人一蹰而就,周行人未必就一定能中。”
如果中不了,不也要被逮回去做驸马都尉。
嘉靖:“拖拖看,嘉善不过是一个小孩儿,心性善变。”
即便到了那时,拖黄了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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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并不知道,嘉靖这句话一说,他是彻底安全了,宗室再不会去骚扰于他了。
他只是以为嘉靖已经答应不让他做驸马,皇帝说过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自然是不可能反悔的。
这事算是顺利解决了。
今日到内阁值房虽然受到惊吓,却摆脱了那可恶的驸马身份,倒算是一大收获。
周大人从火炉上提起铜壶又给茶杯续了热水,喝了一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心绪平稳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热闹起来,陆续有内阁值房的书办回来。
就看到徐阶急冲冲进屋。
他挥手让手下出去,然后郑重看着周楠:“子木,原来是你,刚才有人来过?”
周楠装着若不其事的样子:“刚才蓝道行蓝道长来过,和下官聊了几句,恩相缘何问起此事?”
“蓝……道长?”徐阶神色一凛,急问:“蓝道长说什么了?”
周楠:“蓝道长就和下官说了说道家的事,恩相,我看道长神色有点憔悴,好象是服食丹药过度的样子,就劝了他几句,说事行有度,过犹不及,是药三分毒,得适量。”
徐阶:“仙长怎么说?”
周楠故意哈哈笑道:“恩相,下官的口才你是知道的。蓝道长被我说服,答应以后少吃些仙丹。”
徐阶舒了一口气:“是啊,丹药一物和长生不老虚无缥缈,史上因为服丹驾崩的君王实在太多了,你这么回话倒也得体。”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子不语怪力乱神。
鬼神一说存而不论。
乃是朝堂的绝对的政治正确,对于嘉靖皇帝在宫中大搞封建迷信,朝堂君子都非常不满。
当年夏言之所以被杀,也是因为极力反对嘉靖的修行。嘉靖皇帝平日里喜欢赐香叶冠给内阁辅臣,以示恩宠。
严嵩和徐阶为讨好皇帝,成天戴头上,美滋滋。
夏言却觉得堂堂阁老头带草叶所编的丫丫帽,状若孩童,实在是莫名其妙。为此,还和嘉靖大吵了几次,坚决不肯就范。
在周楠看来,这事也没什么。不就是带顶帽子罢了,虽然不太体面,却也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也算是件雅事。换他,不但要戴,还得天天戴。如此才能圣训印心中,真正入心入脑,真遵真用,确保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说句实在话,嘉靖皇帝也算是不错的了,政治能力在明朝排名第三。
在位四十多年,抗击倭寇,中央集权,是个有为君主,当得起后人的尊敬。
至于“嘉靖嘉靖,家家皆尽”一说,不过是利益受到损害的士大夫阶级黑他罢了。
在大臣和大地主阶级心目中,一个圣明天子就应该像崇祯那样,给他们特权,商税矿税一文不收。东厂、锦衣卫统统裁掉。
最后又如何,大明朝亡了,所谓的“圣明天子”一根绳吊死在歪脖子树上。
然后,士大夫们剃了头发,投靠清朝,继续做他们的大地主人上人。至于百姓和大明朝,和他们却没有一文钱关系。
他们也只敢骂骂不杀士大夫的明朝皇帝。
遇到清朝的皇帝,敢唧唧歪歪一句,直接抄你家灭你门。
可见,要想治理好古代东亚国家,还是必须使用威权政治的。
“对了,你今日这么急来值房找老夫,可有急事?”徐阶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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