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所念的这第一道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嘉靖不外说自己已经大行,回想起一生,有功有过,但过错大于功绩。
特别是笃信道教,常年不理国事,以至使得国库空虚,当为后者戒。
新君登基之后,当尽退宫中方士、道人,勤于国政,务必守住祖宗这份基业。
最后,他又对自己的后事做了交代。道,新君年纪尚幼,暂时不能亲政,内阁诸相当努力同心辅助皇帝,开太平盛世。
国家大事,内阁由首辅领衔,诸相公议拟票,务必做到公正严明,不要叫朕失望……
国丧期间,一应政务由内阁决断……
听完这道圣旨,徐阶、袁炜、严讷等人心中大定。至此,朝廷行政大权尽归内阁,他们才算是真正的当家做主人了。
徐阶是首辅,袁炜是次辅,再加上严讷。而对立阵营的李春芳和高拱只两人,三比二,他们占了绝对的优势,有最终的量裁权。
徐首辅此刻终于达到了权力的最顶峰。
颁布完这道圣旨,周楠将诏书递给徐阶:“徐首辅,接旨吧!”
徐阶双手接过旨意,紧紧地抓在手里。这可是尚方宝剑啊,他忍不住一声痛哭:“陛下啊,陛下,你怎么丢下老臣一个人走了?”
他一哭,众人也跟着老泪纵横。
只不过,大家的哭声含义各不相同。徐、袁、严三人的泪水既悲又喜,而黄锦只是单纯的伤痛,陈洪的哭声中充满了绝望。以他和徐阶的仇怨,老徐会放过他吗?
周楠等了片刻,擦了一把眼泪,朗声道:“诸公节哀,大行皇帝还有一份遗诏,命周楠当着内廷外朝诸相宣读。”
众人心中都一凛,知道最重要的时刻到了,帝位花落谁家现在就要分晓。
精舍立即安静起来,只听到外面寒风呼啸不停。
周楠展开那道圣旨朗朗地读起来:““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年届六旬,在位四十二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
他这一读,就洋洋洒洒好半天,简直就是一篇又臭又长的文章,半天都没有说到实质。
陈洪只听得心浮气躁,却只能暗自忍耐。
好半天,大约读了两千字,也不知道这文章是谁作的,长成这样,想来定然是周楠这个畜生。
终于,周楠念道:“……朕亦欣然安逝。故皇三子怀德太子朱载垕,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
听到怀德太子四字,众人的脸色又各不相同。
陈洪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帝位终于落到裕王府了,哈哈,哈哈,爽利。等到新君登基,姓周的小畜生、徐阶,咱家倒是要和你好好亲近亲近。还有朱伦那白眼狼,老子也不能放过。黄锦年事已高,身子已经彻底垮了,这司礼监掌印一职轮也得轮到老子。
徐阶等三位内阁辅臣不为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裕王登基,倒是不好相处了。
一直装醉跪在一边痛苦流涕的张居正偷偷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容,暗想:周楠果然是信人,裕王继位顺天应民,天经地义。
他是裕王的老师,内阁辅臣的位置稳了。周楠又答应将来徐门全力支持他的改革,未来大有可为。想起自己肩膀上将要担负的兴复国家和民族的众人,张居正心中既是波澜壮阔,又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没错,周楠所念的这份圣旨直接抄袭的是康熙传位雍正的遗诏。当时他心中已乱成一团,哪里还有精神自己写一份。
周楠接着念道:“著,裕王府故怀德太子次子朱翊钍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嘉靖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申。”
读完,他将圣旨递给徐阶:“内阁接旨意吧!”
“什么!”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在之前,所有人都知道嘉靖皇帝时日无多,未来帝位的归属不过是在裕王和景王之间二选一。只不过,嘉靖皇帝这位置究竟是传给儿子呢,还是传给孙子,那就不好说了。
于是,满朝百官站队的站队,斗争的斗争,掐得不亦乐乎。
可闹了半天,最后皇帝却传位给故怀德太子的次子,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儿朱翊钍,这这这……这不是荒唐吗?
大伙儿争得你死我活,最后却一拳打到空气了,最后来了个一拍两散。
张居正心中突然有一股邪火腾起来,气愤地看着周楠。
周楠感应到他的目光,也不回避地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在一起。
张居正心中叹息一声,耷拉下眼睑默默地流泪。是啊,人家周楠先前说,帝位必然是裕王府的,可有没说给谁,朱翊钍继承皇帝位周楠也没有失言啊,你又能怎么着?
陈洪跳起来:“这是乱命,这是矫诏,周楠你好大狗胆!”
周楠:“陈洪,你究竟是说大行皇帝乱命还是指责我矫诏,这遗诏上盖有玉玺,有大行皇帝亲笔签名和花押,可请内阁和司礼监查验,难道还有假?陈洪,你说出这种话,何异于禽兽?”
眼见着两人就要骂街,黄锦大喝:“成何体统,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尸骨未寒啊!”
他眼泪不住流下,接过遗诏和众人看起来。
果然是真的,黄锦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和花押,凄凉地叫了一声;“陛下,陛下啊!”、
如此,算是承认了这份遗诏在法理上的意义。
徐阶本来是要全力支持景王的,可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内心之中,徐首辅突然打了个寒战:是的,景王和裕王争得厉害,无论是谁继承了皇帝位,朝堂都会分裂成两派。新君登基之后,残酷的政治斗争将继续下去,争上几年也是可能的,余波甚至会绵延上十多年。如此,国家也不得安宁。大行皇帝索性就选裕王府二王子朱翊钍为新君,如此也能为大家所接受,朝堂也不会因此而散架。陛下用心之深,非我等所能揣度的啊!他……早已经看穿了一切!
陈洪心中愤慨:大行皇帝这也太不负责任了,你以前放手让两王府斗,现在却另起炉灶,这不是玩儿人吗……也罢,新主子好歹也是裕王府出来的,总好过景王登基老子马上完蛋的好。至于以后,来日方长吧!
这个折中的方案确实最佳答案,也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可。
领外遗诏之后,众相依次上前瞻仰嘉靖遗容,顿时哭成一团。
黄锦侍侯了嘉靖一辈子,看到眼前这一幕,哭得几乎晕厥,再不能视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发丧,治丧,那是各位相夜的事情,周楠适时退到了一边。
这个时候,朱伦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身边,见没人注意到他们,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子木,接下来怎么做?”
周楠自然知道朱伦已经彻底被徐阶争取过来,咬牙道:“放手去做,马上,立即!”
朱伦心中奇怪,帝位继承人是裕王府邸二王子,事情到了这一步同大家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但看周楠的意思怎么……难道说……
他也干脆,走到徐阶。朗声道:“各位相爷节哀,还请内阁下一道手令,调西山、丰台两座大营兵马进城戒严!”
陈洪眼皮子一跳,大喝:“朱伦,你想要干什么,造反吗?”
徐阶听到这话,又看到周楠在远处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一动,立即明白事情或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高声道:“各位辅臣,咱们联名下令吧!陈洪公公悲痛过度,朱镇抚,扶陈公公下去歇息。”
朱伦:“来人,扶陈公公。”
陈洪大惊,厉声叫道:“朱伦,你要做什么,你这是要逮捕咱家吗?黄公公,黄公公,你不能不管,这是宫变,这是谋反!”
突然,门口猛地被人推开,金四哥带这一群锦衣卫冲了进来。
人尚位至,卷起的劲风已经让人呼吸不场。
他手中挥舞着骨朵:“陈洪,你走还是不走?”
黄锦这才清醒过来,看到满殿的甲士,知道事已不可为。他叹息一声:“陈家,你累了,该休息了。咱们都老了,都该休息了。君子当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朱镇抚这也是为你好!”
陈洪:“黄家,黄家……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啊……”
黄锦这个时候已经是满面的疲惫,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一晃。
周楠上前一步扶住他:“黄公公。”
黄锦凄凉一笑:“子木,好做,好做。”
“公公……”
黄锦:“我老了,无所谓了,我想去南京,京城太冷了,太冷了。”
周楠心中忍不住一阵冲动,一句话脱口而出:“黄公公,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黄锦:“我怎么看你不重要,朝臣君子甚至君王怎么看你其实都不要紧,咱们都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千秋之后自有后人评说。”
周楠眼眶一热,眼泪落下来,长长一揖。
三大阁臣和张居正围在御案前开始草拟诏书和戒严令。
如果不出意外,过了今夜张太岳要入阁了,袁炜马上就要病退,高拱将退出政坛,李春芳是个老好人。内阁的未来是张居正、周楠这批新人的,一场轰轰烈烈大大改革即将开始。
景阳钟还在响,一声声,催人肝肠,却又慷慨激扬,犹如壮丽新时代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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