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空,便是工部尚书。
虽然在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中,工部排名最末。
但是论油水之丰厚,工部甚至还在户部之上。
工部掌管天下修路、架桥、开山等工程,又掌屯田、水利、交通等各项政令。
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
每一项活计都是淌海水般花销银财,尤其是水利河防,动辄以数十上百万计。
历朝历代,工部衙门都是反腐高压区。
一旦有事发生,多以窝案爆发,甚至能牵连大半个衙门进去。
因此到了本朝,大司空之位,多交与德行高洁之长者任之。
或非能吏,但也断不会因为一个窝案,就坍塌半个衙门,造成极坏的影响和损失。
当朝大司空宋岩,是贞元朝甲申科进士及第出身。
为官清廉,生性刚正不阿。
署理工部部务十数载,极少出乱,深得两朝帝王信任。
朝野之间,也多是赞誉。
宋岩清廉之名,纵都中街头小儿亦知。
如此清廉之名,自然极少参加饮宴。
贾政虽遣人送去了请柬,却从没想过,宋岩会真的来。
更没想到,宋岩不仅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侍郎,一个国子监祭酒。
侍郎倒也罢了,好歹贾政也邀请了。
可国子监祭酒……
贾政却连请柬也未下啊!
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有些慌,贾政与工部诸郎中、员外郎并主事等人连忙出了向南大厅,往正门而去。
不止贾政意外,连其他工部官员也都意外。
他们的部堂大人,何时参加过酒宴……
当众人心中惴惴的赶至正门,就见三顶官轿于门前落下。
当先走出一身着从一品官袍的老者,不是当朝大司空宋岩,又是何人?
老人头戴官帽,面容清峻,额前眉骨上,两道白眉上挑,细长的眼睛中目光锐利,看起来根本不像一慈祥的老人,而像是一斗士……
贾政与诸多工部官员就要行礼,就见宋岩摆手道:“今日为私谊非公,官场应酬就免了。”
说着,目光落在荣国正门门匾上,见其上刻有“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微微颔首。
待工部右侍郎曹永,国子监祭酒李儒也走至其身边,宋岩轻声叹道:“至今犹记先荣国之音容笑貌。
代善公上马为儒将,下马成能相。
当日吾曾多次登门请教,代善公都不吝教诲……
存周,汝家梨香院可还在?
当日吾便在那里,得代善公指点的。”
这梨香院,便是荣国暮年养静之所。
贾政闻言忙道:“大司空,自先父作古后,梨香院就被封存了起来,至今一切如旧。
大司空若是想去……”
“诶……”
宋岩摆摆手,道:“虽吾亦欲再度瞻仰故地,今日却不是好时候。
今日太夫人大寿之日,岂能做恶客?
存周啊,你还要代我于太夫人面前歉言一二。
吾家资不厚,除却买书钱,着实不宽裕喽。
因而极少去别家吃宴,非为故作清高,实在随不起礼银。
只汝家不比别家,不得不来,又没银钱买寿礼,只能写了幅字,勉作寿礼。”
此言一出,众人都赔笑起来。
何曾见宋岩这般说话过……
贾政更是忙不迭的双手接过宋岩递来的字卷,道:“大司空能亲至,已为我贾家增辉耀祖。
能得大司空赠字,更是最佳之礼矣!”
贾家虽然权势尊贵,贾政却极尊敬有名望之人,如孔传祯,如宋岩。
没有一丝骄奢之气。
工部右侍郎曹永年纪与宋岩相仿,两人亦师亦友,因此常忽视上下级官阶,直呼宋岩名号,笑道:“松禅公忒不地道,都中谁人不知你的字是一字千金?还是有价无市。
你这一幅寿礼送上,让我与寿衡如何自处?”
松禅是宋岩的号,寿衡则是李儒的字。
李儒笑着点头附和,道:“吾家亦没千两金,唯有宋刻《大方广佛华严经》善本一部,望太夫人莫嫌才是。”
说着,取出寿礼递给贾政。
贾政已将字卷转给身后贾琏,又忙捧过李儒的礼箱,再三感谢道:“政,代家母多谢大人心意。”
李儒摇头笑了笑,道:“今日休沐,本欲与松禅公手谈一日,去了宋府方得知今日是太夫人寿辰。
念及当日先荣国之风采,不好不来。
存周莫要怪我唐突上门才是。”
贾政愧道:“是政之过也,竟忘与祭酒送请柬。”
一旁曹永笑道:“莫在此多言了,存周,这是我的那份,还是进去说话吧。
今日定要好生叨扰存周一顿东道。
久闻曹家美食不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桃花果酿更是一绝。
今日不可不尝饮一番!”
宋岩与李儒摇头耻笑,旁人则多赔笑。
贾政笑道:“能请诸位大人的东道,是政之荣幸,亦是贾家的荣幸。”
众人再笑。
看着贾政与宋岩、曹永、李儒三位大佬谈笑风生,之前还意气风发的诸位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们,却都拘谨了起来。
这三位老人,不止官位高于他们,在士林中的名望,更远不是他们这些官僚能比的。
三老皆德高望重之辈,为天下清流魁首之流。
虽然这三老都不是古板之人,但平日里在工部衙门,他们根本没见过宋岩、曹永笑过。
国子监祭酒李儒,也多有端方严正之名。
他们想不通,今日这三位大佬是怎么了……
现在见他们与从五品的贾政这般说笑,众人下意识的往荣国正门上的牌匾看去。
敕造荣国府五个赤金大字,让他们心里都有些酸涩。
也好似都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他们没个好出身啊……
其实他们倒是冤枉三老了,若是换了贾赦在此,他们断不会如此。
只因三人熟知贾政秉性,算得上是谦谦君子。
虽能为不高,但知礼向儒。
为公候子弟,却无骄奢之态。
再者,今日他们前来,也是受人之托……
……
正当一群为官做宰的大人们说话,贾琏却悄然往后退了退。
先将手里接过的礼交给了贾蓉、贾蔷。
然后又对最后的贾琮道:“去给你二嫂说,今日宴席不摆向南大厅了,摆荣禧堂。”
贾琮闻言,却没有动弹,见贾琏皱眉看他,轻声道:“二哥,我不能进内宅的。”
贾琏并一旁的贾蓉、贾蔷闻言,都是一怔。
而一旁的贾宝玉更甚,他方才是见识过了贾琮被众人鄙弃的情景的。
此刻许是代入其中了,心里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酸楚,眼睛一红,竟生生落下泪来。
他所伤者未必是贾琮,而是这种境地……
贾琏看着垂着眼帘的贾琮,又瞥了眼宝玉,叹息了声,道:“去吧,没事的,你二嫂在厨房那边安排。
路上若有人拦,就说是我吩咐的。
对了,你可以从西南角门进去。
不过二门,少些麻烦……”
话没说完,贾蔷都有些忍不住道:“二叔,何至于此……”
西南角门,是贾家下人采买米粮果蔬时进出的小门。
贾蔷虽和贾琮素无来往交情,只是前二年他在宁府里,也没少受这等闲气。
今日见贾琮受这等折辱,下意识的想起当初,便有些不平之气。
贾琏却皱眉轻喝道:“住口,这是你能管的事吗?没的生出是非来,你以为对哪个有好处?”
瞪了贾蔷一眼后,又对贾宝玉道:“快收拾好,仔细让人看了去就了不得了,老爷在呢!”
贾宝玉闻言,忙悄悄用袖角抹去泪。
回过神来也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怎会同情一个和他不相干的男孩子……
一旁贾蓉则在嘲笑贾蔷,竟做起青天来。
贾蔷亦自嘲,正这时,贾政门客詹光悄然走来,看着贾琮压低声音道:“三爷先回去吧,今日老爷有贵客,不便再介绍三爷,还是先回去好生读书罢……”
只说了这一句,又折返回前面人群里,与傅试谈笑风生起来,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看到这一幕,连贾蓉都安静了下来,和贾蔷、宝玉等人静静的看着垂着眼帘的贾琮。
目光居高而怜悯。
贾琏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之色,道:“琮哥儿,回去吧,今日确实不便宜。
去告知你二嫂后,就回墨竹院去吧。
让你二嫂单盛些吃食给你。”
贾琮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对贾琏一礼后,转身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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