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成都南面的遂州境内。
漫天洒落的雨雪当中,曲折蜿蜒在山峡之间的嘉陵江,就像是一条静卧冬眠的青灰色大蛇,将往昔咆哮奔涌的力量和气势都给收敛起来。
而在岸边许多蝼蚁一般光背赤脚踩在泥滩里的纤夫,所缓缓拖曳着数艘江船逆流而上。而在不远处被人挂念的眉州防御使兼西川讨击使高仁厚,也正身披蓑衣戴着竹笠牵挽着坐骑,与大多数将士们一起跋涉在雨雪泥泞当中。
“还没联络上杨副使么。。”
半天之后,在州治方义城内停下来歇息的高仁厚对着一名部将道。
“属下无能,稍骑队自普州过安岳、乐至各县道上,都未能追到杨副使所部的踪迹。。最后只在西向简州境内时,才发现了些许掉队的士卒”
这名浑身泥水的部将面有愧色道
“这么说,他这是一心向往救成都去了。。比肩而战又同袍多年,彼辈就是如此信不过我么。。”
高仁厚却是对着左右深叹了口气。
“那我辈又当何去何从呼。。杨副使可是以开道为名,把军中最为健锐的儿郎都给带走了。。”
一名神机营将不由面带惶然和忧急道。
“我军当然行程不变。。杨茂言想去行在救驾便由他去了。”
高仁厚却是难得断然横眉道。
“继续随我趋驰梓潼的东川理所,取敌要害而攻其必救,成都方面的危局自然迎刃而解了。然后再整好以瑕的对付急于回师的东川叛军,则全军上下功名富贵唾手可得;却不知诸位愿以与我共勉戮力呼?”
在场十数名出自西川的黄头军、神机营将、成都突将乃至眉州、嘉州的团练使,各自面面向觎了几个呼吸之后,才参差不齐的朗声回应道:
“唯以讨击马首是瞻。。”
“愿从富贵前程。。”
然而,此时此刻夜幕笼罩下的锦官城外郭内,随着宵禁的吊斗和打更声声,已然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大多数士民百姓都躲在门户紧闭的家中,惶然不安而又夜不能寐的等待着天明,以及自己可能遭遇的命运。
至于那些原本宾客如织而夜夜笙歌的花坊之中,同样也是门庭冷落而行人绝迹;那些站在高楼上颐笑揽客的娇娥们更是不见了踪影,在灯火闪烁的门户中偶然响起的丝竹声,也听起来充满了某种哀怨和不祥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一片黝黯当中,却有人点着灯笼从这些靠近锦桥门附近的花坊里陆续走出来,然后又星星点点的汇聚在一起。而随风明灭不定的黯淡灯火,又映射出他们手中刀兵的片片反光。
就像是夜色下鳞光闪闪的长龙一般的,最终抵达了早已经被从内里大开的锦桥门下。然后才有人在黑暗中大声喊道:“铲除奸贼,廊清君侧,就在今朝了。。”
随即这些齐声呼喝,就变成了门楼上下和甬道内外短促而激烈的厮杀叫喊声。而城外亦是随着预先备好的照明手段逐一点燃起来,而火光明利的映照出成群结队,早已在一箭之外严阵以待的东川甲兵。
随着门楼内愈演愈烈的动静,而后这些甲兵从列中冲出许多手持大锤;铁锥和锁链的敢战士。随后就见他们越过了被填平的护城河,冲到密密铜钉的厚重城门下,奋力将铁锥交错锤击进门板之中。
然后就有早已经准备好的牛马,在响亮的鞭策之下奋力牵扯着铁链的向着左右拉扯而去;这时候,内里的顶门杠和横栓也终于被人取下来了。
因此仅仅是片刻之后,大声呼啸咆哮的东川甲兵如同滚滚铁流一般,在城头上赶过来的守军骇然欲绝的表情和仓促之下零星投坠的木石之下,冲杀进了成都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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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风雪逐渐消停的江陵城中,正逢例行坐衙日的周淮安也在图舆大厅里,处理着不断出现的日常事务和新情况。
“户曹禀报,这一批自淮南输入的新口,约有三千一百六十八人,其中壮丁一千又五十七人,年轻妇人一千五百六十五人,其余皆为孩童之属。。”
“照例壮丁放到山南道新开辟的庄子里去,再从中招募志愿者前往渝州开拓住屯;妇人安排到各地后勤部门的工坊场地里去,孩童按年龄分类进保育所和童子营。。”
“启禀都督,在关内迁转过来的这批人员之中,倒有小半数是各色长安丛林的僧人之属。。”
“对比普通识字人员的便准照例处理好了,没必要直接安排到各处寺院中去,先集中起来学习和观察一段时间。。谨防有奸细和别有用心之人就好了。。”
“义信大师请求在襄州鹿门寺别设新的佛学院,以效法岭內正本清源的泓化故事。”
“准了,不过传我令下,凡禅宗,律宗、净土、天台所属,皆可择选饱学之士罗列其中以为分院。。除原有需要修缮、扩建的屋舍和场地之外,不准再置任何别产物业,不接受来自外部的供奉和礼拜,所有用度编列成册再具体拨付。。。”
“润州戍防区行船来报,本月月江东道境内,又有一百三十七名士子前来投奔了。。如今的几处招待所已经人满为患了?请求扩建场所。。”
“准了,待遇依旧维持一菜一汤,六人人单铺宿舍;反正抄没的空宅尚有的是。但是每个月的招募名额要酌情缩减一些,以尽量制造出紧缺的错觉来鼓励竞争。。再轮流安排人回去现身说法。。”
周淮安随即批示道。
“还要把他们尽量打散分开来安置,避免扎堆在一起抱团生事。另外多给联系一些文笔类的零工做,定期再组织起来拉出去参观和现场教育,不要让人闲着有机会胡思乱想。。”
说到这里周淮安不有嘘了一口气,却是想起了后世史学界中一直亦有种说法或是猜测;
便是中晚唐到五代十国的战乱,其实也是那些不肯退出历史舞台的世家门阀政治集团,与不断涌现出来的新兴寒门庶族士人群体的长期博弈和对抗、拉锯。
因此,在中唐以来的藩镇割据在内许多大事件和变乱背后,其实一直有着广大长期不得志寒门庶族背景的士人,从始至终作为其中潜在的推动力和源源不断的人才补充。
或者说,这是他们这些随着社会进步,人口基数和剩余资源增多而新兴起的中下层士人,对于天然把持和垄断了上升通道和进身途径的门阀氏族,一种本能和自发的反弹;
毕竟,当氏族志里的高门大姓逐渐把持和垄断了中枢的政治资源之后,他们也就只能投到地方割据的藩镇势力中去求取前程了。
而当这种上下流动的途径被彻底淤塞和堵死之后,原本层出不穷旋起旋灭的农民起义和盲目性的骚动,也就得到了大量文人士子的加入,而开始在目标和诉求上发生脱胎换骨式的蜕变。
而随着这些农民起义逐渐摧毁和撕破了,朝廷大义和权威所能维系的最后一点遮羞布后,那些深受名分大义框架约束下的藩镇们,也自然失去了最后一些可以约束的枷锁和限制,而正式进入到五代十国草头争王的乱战中。
也许这对大多数百姓和士兵来说,这是一个持续噩梦一般令人挣扎不止的痛苦时代;对那些高门甲第也是从高高云端不断坠入泥尘,而崩解离析、粉身碎骨的绝望终末。
但是对于那些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就被世家大族给压制日久的众多寒门庶族士子,以及站在台面上而同样出身卑贱的武人们,却是一场打破枷锁而尽情飞扬和放纵上下限的狂欢盛宴时代。
毕竟,自从上古时代到现今的生产力和社会生活模式,已经不知道已经进步和发展了多少;但是脱胎于落后旧时代的世家门第,以及他们所把持的政治资源和上升途径,却是顽强的不肯退出历史舞台;而让位给新兴而且地主士大夫的阶层。
所以就有了五代十国的绵连分裂与乱世,来不断往复的涤荡和摧毁旧事物存在根基,而又在蒙昧和茫然之间探索、尝试出,更加合适的社会阶层和更具优势的政治体系来;
于是最终在名为“天下思定、海内归一”的无数人的苦难与眼泪之中,就催生了“士大夫与皇帝公天下”的大宋这个矫枉过甚有先天不足、后天更积弱的畸形儿。
而现在,周淮安就要以一己之力站在这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历史潮流/车轮面前,按住名为天下大势的未来命之运后颈皮,而将其偏转到另一条崭新而更加崎岖的道路上去。
好在他现在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有着一片广阔而充满际遇与可能性的地盘和人口,众多追随者组成的新式军队,和全新教育体系培养起来的各级官吏,所构成的政权基本盘。
而周淮安既然给了他们一个共同的长远目标和实现的步骤预期,同样也要围绕着已经初步可以自洽的核心理念,而不断的进行完善和拓展,以保持思想领域上的同步胜利和领先优势所在。
所以,这些意外被太平誓愿给吸引来的士子,可谓是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想办法给留住了;只要能够留下来,太平军就有的是手段和时间,将这些抱着不同诉求和理想的知识分子,给逐渐扭转和改造过来。
时间过得总是飞快,当周淮安前呼后拥的走出都督府来的时候,却见到门房里已经站了好些等候的女卫,心中不由的恍然起来。
原来今天下午是和药儿相约去看新剧演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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