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南荒中下起了倾世大雪。
南荒之雪,百年一遇,这种奇异的规律,已经持续了有数千年。
大雪短短一月之间,盖过了山丘,掩埋了生灵。
山中兽类尽数蛰伏,凡人不知死去多少。
而在灵士之中,大蜀国中的各个宗门却都陷入了冰封般的寂静。
在这种大雪的时节中,外出将会变得相当危险。
神隐宗的中央,鸣鸾峰上。
枯老的死树都落满了厚重的白雪,飞雪之中,一只闪烁着神异青光的鸾鸟落在老树的枝干上。
抖掉身上的冰屑,它开始优雅地梳理着自己的凤羽。
“你的身外身还要多久才能修成?”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
“很快了。”老树上那人形的枝干忽然传出了声音。
“神隐宗没你可不行,我知道你很累了,但你可还不能歇息。”
簌簌。
厚重的积雪一堆堆地落下。
“是有外人来造访?”
“有一位,执意要见你,我已经让他秘密进来了,但要不要见他还要看你的意思。”
“来自哪里?”
“天外天。”
老树上猛然有雪震落,惊得鸾鸟扑棱起凤翅。
“让他过来吧。”
鸾鸟羽翅轻盈扇舞,风雪之中一道青光逐渐远去。
……
不到片刻,青光再度从远处飞射而来。
不过这一次在青光之后还跟着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为俊朗的青年。
天庭饱满,面色如玉,眉目如神,但眼神之中有一些化不去、解不开的阴郁。
青年一身青袍,衣袍上绣着极为复杂的符号,符号勾连之间透露着玄奇的阵法气息。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青年背后居然背着一口青黑透明的棺材,棺上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即便是在飞雪落在其上,亦会被片片冻结。
棺材材质如同青玉,虽然青黑,但却可以隐约看到其中躺着的人。
是一位相貌柔美,一身素色裙袍,眉宇间尽数透露着温柔神色的女子。
此时这位女子静静躺在棺中,不言不语,仿佛已经失去了生机。
但鸾鸟却可以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一缕极其微弱的生机,虽然气若游丝,但仍旧还存在生机。
就像落入深渊之时被人强行拉住。
鸾鸟注意到,青年双手中永远有一只放在胸口的黑色灵宝绳上。
青年刚刚落下,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宛如枯死的老树,如同死水般阴郁的眼神中顿时涌现出一抹激动。
他立刻抱拳行礼:
“晚辈沽清风,求见梧桐前辈!”
老树没有任何的动静,真宛如死物。
不得已,青年只能再度重复方才的那句话。
可老树还是没有动静。
鸾鸟在树上找了落脚处,细细啄着自身凤翅上的飞雪。
“他既然不想说话,那你就等等吧。”
青鸾如是说道。
沽清风脸上激动的神色一僵,随即赶忙道:“晚辈从族内太古族老口中得知梧桐前辈的存在,特来此求见,希望前辈可以救救我妻皮氏!”
说着,他紧了紧身后背着的棺材,那里传来的重量和其中微弱的气息让他心中如同被刀生绞。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的鲜血也如同今日大雪这般飘洒。
有的事情,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秀秀,我一定会救活你!然后我们一起去蝴蝶谷,一起去不坠湖……”沽清风心中暗暗发誓。
飘雪如絮,不多时已经在他的发丝上堆满一层雪屑。
老树上终于传来了声音,却是问的毫不相关:“这里距离你的故乡相隔甚远,你用了多久?”
“三年。”沽清风老实且恭敬地道。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依靠着族内古老信物找到了此处,找到了这个传说中与本族有一些渊源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画轴,从中间缓缓拉开。
画轴上画着的是一株开着青色枝叶的树木,树木上各种玄妙深奥的符号不断流转,充满着神秘的气息。
同时在树木之旁还有一只青色鸾凤飞舞,宛若飘神。
而且这画轴一看就不是凡物,通体光华流转,显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桐花山的后代?”
“正是。”
老树再度陷入沉默。
直到许久之后:
“你的妻子已非濒死,而是已死,即便置于万年玄冰所制的冰棺中,最多也就吊着十年的寿命,而且这期间还需要你每日渡气。”
沽清风闻言,俊逸的脸庞闪过一丝忧色,但却不自禁将头低得更彻底:“的确如此,求前辈救我妻。”
“既为元婴中期修为,便是到了炼气化神的重要境地,感情之事于此,无非一粒尘埃,修行,当是大道永孤。”
老树上传来的声音淡漠平静。
“晚辈知道,但既然是人在修行,非仙非圣,那怎可抛却七情六欲,如果大道的尽头是孤独,那我又何必去追求它?”沽清风抬头,面色坚毅地道。
他看着屹立在风雪中的老树,那孤独寂寞的样子就是老树一生的缩影。
如此孤独的存在,又怎可理解人世间的真情爱呢?他心中忍不住问道。
老树上的积雪越来越多,忽然在某一时刻哗啦一声悉数落下。
“你走吧,我救不了她。”
“为什么?”沽清风眼神直直地看着古树,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东西。
“我已经枯萎,而且你的妻子魂魄不全,即便是我也无力回天了。”
老树这样说道。
任谁都可以听出来他有一些掩盖不住的疲惫。
沽清风怔住,不可思议道:“不可能,您怎么可能会枯萎,太古族老说过您是不死的!”
古树的枝干颤抖一瞬,那是属于他的干笑声:“这世间谁可不死?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不成仙,皆是妄谈生死。”
“你也可以看到,我的枝叶都落尽了,即便还有,也是无法救回你魂飞魄散的妻子的。”
“所以,你就死心吧,带着她回归故乡,让她好生……”
“不!”沽清风忽然打断了老树的声音。
“太古族老说过,这世间若是真有人可以起死回生,那一定是您!”
“求梧桐前辈救救我妻!”
“求梧桐前辈救救我妻!”
“求梧桐前辈救救我妻!”
他连喊三声,嗓音中有不甘,那也是最深沉的悲戚。
显然虽话语中如此执拗,但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绝望。
沽清风就这么固执地立在雪中,脸色逐渐转变为紫白色。
老树也随他沉默,青鸾则是高亢嘹亮地长鸣一声,卷着一阵青光盘旋起来。
雪越来越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沽清风无力地向后倒退两步,浑身抖落下厚重的雪。
而后他用颤抖着的双手将背后的青黑色棺材解下,视作绝世珍宝一般轻放在面前地面。
隔着透明的冰晶抚摸着那柔和的面容,他脸上尽是怜惜与疼爱。
仿佛感受到那熟悉的温度。
“秀秀……”
他低声呢喃着,声音不知不觉呜咽起来。
就像兽类死前的无力抵抗的低鸣。
当希望就在眼前之时,一切却又化为烟云,原来所有的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当所爱就在面前,他的柔情却无处倾诉。
一滴滴灼热滚烫的男儿泪落下,却不能融开面前这不化的玄冰。
两人相隔的不仅是棺内棺外的距离,还有来自玄冰般的温暖与寒冷的鸿沟。
一位在外人人敬仰畏惧的元婴修士,在此地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童。
冰寒的风拭去他眼角的泪,将他过往柔情的瞳孔浇灌成空洞。
他还活着,但他的心快要随她而去了。
……
忽而,老树传出了声音:“要救活她已是不可能,但世间却有一物,可以让她以另一种形态活下去,甚至还能以此继续踏入修行。”
绝望路上的沽清风浑身一颤,猛然抬头,话音都结巴起来:“是……是什么?”
“聚魂灯。”三个具有神秘力量的字眼从老树那里传出,让得沽清风浑身僵住。
“聚魂灯,是什么?”饶是沽清风的来历,也不知道这所谓聚魂灯到底是何物。
“你的妻子魂魄已散,寻常手段已经回天乏术,但若是有聚魂灯,便可将她灵魂聚集。百年之内只要魂火不灭,便可重新凝聚魂魄,尝试修行鬼道。”老树道。
沽清风眼中忽地重新燃起一层亮光:“莫非前辈有聚魂灯的线索?”
什么鬼道不鬼道的,他只在乎最终的结果!
老树没有急着回答的他,而是说道:“你可要想好,这个过程需要你付出的东西很多。”
“前辈尽管开口。”沽清风连忙道。
“其一,十倍寿命流逝速度,我有一节枯枝可延长你妻子生机至两百年后,但却需要你付出十倍寿命流逝速度的代价来催动。其后你最好将你的妻子暂时送回桐花山。”
“可以!”沽清风几乎是毫不犹豫。
他完全忽略了,即便他是元婴修士,寿元有近千年,但十倍寿命流逝速度哪儿经得起这样耗?
只因此时他心中所念,已是最深刻而痴情的执着。
老树继续说道:“其二,也是真正考验你桐花山所学之时,若想得到聚魂灯,有一个地方你需要想办法进去。”
“我必定前去。”沽清风仍旧是斩钉截铁。
老树不再有动静。
青鸾飞下,重新落在老树枝干之上。
过了许久,才有声音传出:“不后悔?”
沽清风笑容展开,眼中阴郁化开少许。
“毫不后悔。”
……
四年后。
仍旧是神隐宗的鸣鸾峰。
一道人影飞速射来。
这身影落地之后踉踉跄跄,浑身气息极其不稳。
仔细一看,正是沽清风。
只是让人惊讶的是,此时的他较之四年前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头发变得花白,眉角布着细微的皱纹,他仿佛苍老了十数岁。
当日那丰神俊朗的青年,再难见到,一去而无返。
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沽清风仿佛还负着不轻的伤势,衣角都是斑斑血迹。
“梧桐前辈所言果然不虚,那大阵的确太过恐怖,以我的实力,凭借混元法阵进入,损费无数灵石,也只能勉强进入短短半柱香。”沽清风望着老树,苦涩地笑道。
老树枯枝轻微晃动,声音传出:“这是第一次进入,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一讲到这里,沽清风脸上就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了。”
他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就见在他的手里是一块类似碎玉断片之类的东西。
“仓促之间抓断了灯柄一个断口,果然如前辈所言,以我的实力,还带不出那完整的聚魂灯。再怎么去多试也没有丝毫的机会。”沽清风无奈道。
“既然已经试过,那就安心下来研究阵法吧。”老树道。
“哇——”忽然在沽清风背后发出一道奇怪的叫声。
沽清风嘴角一掀,将背后一直背着的背囊解下。
“梧桐前辈,虽然晚辈不曾取出聚魂灯,但却遇到了她。”
他说着,将背囊靠近自己。
其中居然有一名女婴!
女婴虽然幼小,大概一岁不到的样子,但一双乌溜大眼却显得异常灵动。
此时被沽清风抱在怀里,只是咿呀叫着,也不哭。
“真是难以置信,在那里居然还有一名婴儿,而且最后还被晚辈成功带了出来。一开始晚辈着实惊吓了一跳,那等地方怎么会出现一个女婴,实在不可思议。”沽清风不免有些疑惑地道。
青鸾鸣叫声从远处传来,一道青光迅速接近。
“那是异象,此女有异,且应与你有缘。”青鸾快速盘旋地道。
“是啊,晚辈也这么觉得,她身上没有任何邪气,的确是新生儿。虽不知因而而生,但既然被晚辈带出,晚辈一定会将她抚养长大,以结善缘。”
沽清风望着自己家乡那个方向,在那里他的妻子皮秀秀正安静地躺着,就等着那一盏救命的聚魂灯。
只要皮秀秀还在,他觉得世间都是温柔。
那他也必定会对这个世界,包括怀中的女婴,温柔以待。
想到这里,忽然当年无意中的对话浮现在眼前:
“蝴蝶谷的露珠总是饱含灵韵,只是可惜十年一灵露,清风,我们一定要再来看啊。”
“好。”
沽清风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婴。
“就叫,皮露露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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