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前。
万历皇帝将一顶镶珠掐丝绘鹰金冠端端正正地戴在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头上,他向后退了两步,审视的目光上下端详,最后才抬起手对一旁的潞王道:“嗯,把簪子拿过来。”
潞王觉得皇兄这个习惯非常不好,明明宫里有那么多宦官宫女,再不济还有武宦官与锦衣卫,可但凡自己在场,跑腿儿的事就都是自己干,让别人全歇着。
这件事对潞王来说最尴尬的是什么呢?是他总在场,紫禁城就是他家,他不在这还能去哪儿啊。
潞王爷只能乖巧地奉上银簪,抬头用无比羡慕的小眼神望向乾清宫高高挑起的檐牙,在那檐牙旁,军事室那场烧了船帆的大火里得到的结义兄弟正用脑袋枕着琉璃瓦、胳膊揽着大龙、尾巴在宫檐下轻轻晃着,鼾声如雷。
潞王爷有小情绪了。
凭什么二弟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饱了就晒太阳、晒蒙圈还能接着睡,本王就得干杂活儿!
“这样好看多了,金鹰冠、银羽簪,八宝花织锦曳撒,这才配得上朕的大明金国王子。”
所谓大明金国就是土默特部,俺答在老早以前赵全的辅佐下称了帝,那会叫金国,大有重走成吉思汗之路的志向……然后就把板升领主赵全等人送到明朝,封贡之下,金国也成了大明金国。
只是这一短暂政权像闹着玩一样,大明内部都没几个人这么称呼。
收拾好了布塔施礼的衣裳,万历皇帝安逸地伸个懒腰,扭头一个眼神,王安便拿着拂尘在宫前皇帝爷爷最喜欢坐的几节台阶扫个干净。
万历打着哈欠一手揽一个,左边揽着布塔施礼、右边揽着小潞王,一屁股墩儿坐在白玉阶上,转头对布塔施礼道:“施礼呀,归义王要盖庙,朕资助大料、赐名仰华寺,可为何朕至今归化城还听说在扩建呢?”
布塔施礼脑袋上被皇帝戴个金冠觉得浑身不自在,更别说肩膀上还揽着个胳膊了,脖子微微向前探着以僵硬的姿态回答道:“接活佛、传黄教、禁萨满。”
万历微微偏头,布塔施礼说这些他都知道,俺答汗是向朝廷报告过皈依黄教,把蒙古的血食祭祀以喇嘛教诵经、敬佛、燃香等仪式代替,焚毁一切翁衮像,以黄教的智慧六手主像取代。
这些皇帝都有所耳闻,并且这是好事,萨满教让蒙古人旦夕离不得刀剑弓马,黄教的传入让他们离不得诵经祈祷,皇帝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但这和扩建归化城有何关联?”
布塔施礼以充满智慧的目光像看傻子般看向万历皇帝,这些问题对青少年天子是难闻秘辛、可对刚进入少年的蒙古小王子已是常识:“由黄教喇嘛证明我爹是转轮王成吉思汗、忽必烈汗转世。”
说到这,小王子在胸前狠狠攥了一把拳头,以坚毅的小表情道:“夺取汗权,号令天……号令诸部!”
万历的眼睛亮起来:哎哟,有点意思啊。
归化城里年老病衰的归义王被黄教重新点燃了雄心壮志?
“可朕怎么听说归义王整天在病榻上研究佛理呢,佛理里头有让归义王变成北元余孽的法子?”
布塔施礼小脑瓜跟着僵硬的脖子软了下去,垂头缓慢地叹息道:“黄教就是个完蛋玩意儿。”
“我爹以为他聪明,让喇嘛封了转千金轮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可草原上大汗们都是聪明人。”布塔施礼仰起头来对皇帝数道:“正统大汗土蛮汗,紧跟着也请了喇嘛;还有科尔沁、喀尔喀,都在修庙,我的哥哥们也在请喇嘛封他们做台吉。”
说着,布塔施礼抽抽鼻涕,道:“母亲说以后一切还像以前一样,只是多了经书。”
万历眨眨眼,喇嘛教恐成最大赢家呀!
这不就和大东洋传回来的罗马教宗一样么,传通了统治者的教,下层百姓跟着信,什么时候碰上糊涂蛋让自己尊一下,就轻易拿到了王权解释权。
“归义王是落了下乘,他分明有最好的支持,却要去追求那个黄教,倘若早跟朕的东洋大帅聊聊,还会有这些事么?哼。”
皇帝揽在俩人肩膀上的手臂张开:“草原上有数不清的汗和台吉,可有几个王?朕只册封了归义王!”
其实俺答汗的土默特部很辛苦,从一介万户部一辈子奋斗不息、南征北战,打下浩大领地,却因血统无法取得大汗之位。
在他极盛时期的野心里,对内要夺汗位成为第二成吉思汗的俺答汗;对外则要雄踞北方与大明二帝并尊。
可事实上呢?俺答汗在名义上只是护卫汗庭的小汗之意,遥尊图们汗为主;封贡之后,又多了大明天子这个主人,每年都要憋憋屈屈的领大统历。
他是大明王朝的顺义王,也是北元汗廷的土谢图汗。
每年领大统历奉大明为正朔的同时,还必须和察哈尔万户、喀尔喀万户、鄂尔多斯万户、永邵布万户一样去履行北元屏藩的职责,他的大孙子扯力克就在土蛮的汗庭任职。
这不,那边送长孙过去,这边又送了幼子过来。
一仆二主,何其难也。
“在以前,黄教传入蒙古朕是愿意的,但你在朕身边,朕把你当做自己人,就不愿意了。”
万历皇帝收回揽在二人肩头的手臂环胸抱起,他的姿势缺少紫禁城中长大的皇帝所必有的仪态。事实上别说长在紫禁城,就算长在裕王府的隆庆皇帝都比他有仪态的多。
在姿势上,就算从外头被捡回来当皇帝的嘉靖都比他强。
他不是不懂,是不想被约束……自电报线在紫禁城里铺设,除了张居正已经没人能约束他了。
这世上只有张居正有足够的威信,能让守门大汉将军敢不通报。
“让别人去信黄教,布塔施礼,别管那漫天神佛,你不要信,你要像其他大汗信神佛一样信朕。”
“你是归义王最小的儿子,继承不了北元发给俺答汗的兵符,但只要你信朕,朕能让你继承归义王号、让你掌管贡市印信,还能助你把草原上漫天神佛打得满地找牙。信朕吧,和朕一起做大事,不要管草原上那个拿着我家玉玺的大汗,那玉玺什么都代表不了,就是个我家不要的家物什——你会是朕的草原王。”
在这同时,宫门的脚步近了,不过白玉石阶上三个沉浸在畅想中的年轻人都没有在意。
坐在大明天子身边的布塔施礼有些懵懂的点头,他不知道皇帝战胜神佛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但这种可以胜天的自信让他很是羡慕,很想学习。
盯着头顶宫檐耷拉下来那根猫尾巴出神的潞王脑子里想的则是几天以前,他的皇兄几乎以同样的狂热神情、同样的笃定语气督促他学习万历新编小学教材,催促他快快成长,将来好和皇兄携起手来‘做大事’,甚至一样的词儿让他怀疑皇兄事先偷偷在军事室准备了一份稿子。
基本上把‘草原王’换成‘亚洲王’,就是皇兄对他说的话了。
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中,大汉将军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下,呈上装封的兵部急报。
“陛下,塞外战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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