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凤鸾宫的内殿中早已供上了大块的冰雕,几个小宫女轮番着在跟前给皇后扇着扇子,未有一刻停歇,却仍是不解皇后的暑意。
自皇后复宠之后,皇帝来凤鸾宫的次数也多了许多。这日晌午,皇帝下了朝,本是要来皇后宫中一同用膳的,可已是过了午时,凤鸾宫中仍不见皇帝的身影。皇后早已穿戴整齐,命宫人们布好菜肴,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皇帝,自己也不禁心烦意乱起来。她唤来妙春,悄声道,“你去明德宫一趟,看看皇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妙春见皇后已是心急如焚,赶忙诺诺应承一声下去了。
妙春刚离去不久,凤鸾宫门口忽然有人影一闪,皇后忙起身去看,来人却是皇帝身边的成德海。
皇后见他一人前来,心下既知皇帝大概是不会前来了,便淡淡道,“皇上可是不来了?”
成德海笑得恭谦,一连声道,“皇上有要事要处理,今日怕是不能陪同皇后娘娘一同用膳了。”
皇后面色微微一沉,轻叹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成德海恭敬欠身,方缓步步出了宫门。
皇后早已是习惯了皇帝这般,但听得他在处理政事,又不得不开始担心他的身体,大病初愈便开始如此辛劳,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得消。想到此处,她眸中一亮,叫来玉芝,温声道,“你把这些饭菜装起来,与本宫一起去明德宫看看皇上。”
玉芝忙笑着应承了,取来提篮盒将饭菜一样一样地装了进去,方婉言道,“娘娘真是蕙质兰心,皇上见了还不知道要多高兴呢。”
皇后闻言面上一红,莞尔笑道,“皇上日日夜夜为国事操劳,本宫为着皇上上点心也是应该的。”
玉芝含了满面的笑意,装上提篮,便要和皇后一同往明德宫中去。还未走至门口,便一眼瞥见了正要回宫的妙春。
皇后盈然一笑,向妙春道,“本宫正要去明德宫看皇上,你也跟着一起吧。”
妙春一怔,抬头望了一眼皇后,眼神中分明有几分躲闪的意思,她凝了玉芝手中的提篮片刻,方缓缓出声道,“娘娘……皇上他……不在宫内……”
皇后心头一沉,笑容瞬间凝住,“这是什么意思?”
妙春听着这话,心中一阵发颤,连声音也弱了好几分,“奴婢听明德宫的小太监说……皇上刚去了重华殿……”
一听“重华殿”三个字,皇后的一颗心一下子全然凉透了。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沈长安,甚至是不肯冷落她半分。
皇后这样想着,愈发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既可悲又可笑。
她冷冷转身,留下了玉芝和妙春在身后,独自进寝殿内去了。
重华殿内,依旧是满园绽放的桃花。已经进了六月,桃花却还是不谢,当真是没有辜负楚洛为长安栽下一庭桃林的情义。
皇帝下了轿撵,望着这满眼的桃花,心下思绪万千。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时此刻,他却分外想念这座院落的主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即刻见到她。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进了殿内,却只有小善子与几个宫人们在打扫院落。
小善子一见皇帝,忙带着一干人向皇帝跪下请安。
皇帝心不在此,只淡然叫他们起身,急忙问道,“贤妃可在里面?”
小善子略一着慌,心下不禁自责起为何每次皇帝来时都不能把主子留在宫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也不能不答话,忙道,“贤妃娘娘与姜小主一同出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皇帝闻言眉头一蹙,问道,“哪一个姜小主?”
贺昇见皇帝发问,便低声在耳边道,“是行云阁的姜才人姜小主,去年选秀时进宫的。”
楚洛听至此处,隐隐约约地倒是记起有这么个姜才人的存在,却也是不太明确。在他的印象中,长安自进宫后,似是从未与什么人交好过,如今她也有了玩伴,他却是浑然不知,可见这些日子他是过于冷落于她了。想到这里,楚洛心下也不禁自责起来,便道,“那朕,便在这里等她吧。”
小善子一躬身,忙引了皇帝进殿。
重华殿内余香袅袅,环往四周,那用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细致地刻着不同的花纹,处处流转着属于女儿家的细腻温婉的情感。靠近窗扇边,花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宣纸上画的竟无一例外地是一温润如玉的男子,他的种种神情,盈然浮于熟宣之上——他抿唇笑起的样子,他皱眉寻思的样子,他怅然若失的样子,都在她的笔下惟妙惟肖。楚洛望着画中的自己,眼底有两行清泪涌出。他无从想象长安画着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只要一想起来,他的内心就隐隐作痛。那样的痛楚,在他与李淑慎共度良宵的时候,长安心里或许也是有过的。
窗外轻风拂动,吹起层层薄纱,他分明听得有清澈如水的女子声音传来。他侧首看去,见她着一身青衣站在廊下,含泪与他相望。
没有一刻的犹豫,他立刻冲过去拥住了她。
姜婉然见此一幕,盈盈一笑,带着宫女悄悄退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帮两人屏退了周遭的宫人们。
楚洛紧紧地拥着长安,那样的紧迫,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衣襟上,是那样真实的触觉。
纵然是少年时的爱恋,此时此刻种种误会与怨恨都在两人相拥的这一刻迎刃而解。
长安就是这样,她太了解楚洛了,了解到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句话都不说,她也可以将他完全看透。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所受的所有委屈,她所经历的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此刻全都不值一提。
只要他还能来,那便全都足够了。
他是爱她的,她真真切切,分明感受得到。
两人相偎相依,执手而坐。
他执起她白皙如凝脂的手背轻轻一吻,凝眸处是她的一身青衣随风轻拂,他的笑容立刻浮现在脸上,柔声道,“朕没记得,长安喜欢穿这个颜色。”
在楚洛印象里,他是见惯了长安的一袭桃红色,所以在进宫之时,他赐给她的衣物,也是桃红居多。如今见她一身青衣,薄施粉黛,不加珠饰,一双清眸顾盼生光,倒真是有几分别致的韵味。
她低低浅笑,甚是轻媚,“没想着皇上会来,所以也没有梳妆。这青兰色,原是皇上在府邸时最喜欢穿的颜色,所以……”
长安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楚洛已经懂得她话中意思。
他拥过她,低低一吻,思及前几年王府中的日子,犹是感慨,便戚然叹道,“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朕也是最钟爱青色的,只是到了这宫里,却也是不再穿了。”
长安闻言心头微微一颤。进宫不过两年而已,她却感受到之前那个顽劣,喜于山水之间的少年已经从他的身上渐行渐远,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他逍遥闲散的一面了,如今的楚洛,俨然已是这天下的帝王。长安想到此处,不知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她是爱极了他的,不管他是逍遥王爷还是千古帝王,她都是爱他的,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
思忖间,她的细长手指慢慢覆上楚洛的皇袍,摸索着那一针一针精密绣上的龙纹图案,笑语宽慰道,“皇上穿明黄也是一样的好看……”话音未落,她猛然瞥见楚洛腰间挂着一只精巧的小绣香囊。这香囊眼生地很,倒不像是楚洛的东西。她仔细辨认,那一针一线像极了女子的工艺,再定睛一看,那香囊的面儿上竟绣满了红豆的图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长安的动作一滞,目光一下子冷淡了下来。
“这是哪位小主的手艺?倒是精巧的很。”
楚洛闻言脸色微微一沉,定定颔首,将腰间香囊取下,温声道,“是皇后赠予朕的。朕前些日子一直病着,她便将艾叶装于香囊之中,给了朕。”
听到楚洛谈及自己病事,长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忙问道,“那皇上现在可好些了?”
楚洛见她没有再生气的意思,便舒然一笑道,“已经完全好了。”
“既然好了,这种东西也没必要戴在身上了。”说罢,长安一伸手将楚洛手中的香囊抢了过来,拿在手里玩把着,笑道,“皇后的这个香囊可就给我了。”
楚洛温然颔首,将身体靠她再近些,魅惑一笑,“这个给你。那长安可拿什么来给朕?”说罢,他瞥一眼桌上的熟宣,展而笑道,“莫不是要用这些朕的画像吧?”
长安望向桌上熟宣,面上微微一红,笑着闪躲开来,“可没说要给你。皇上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楚洛唇角的笑色越来越浓,一把将长安拉至身前,“朕若是想要,你会不给?”
长安嘴角扬起,笑得极是俏皮,“一物还一物,长安拿了皇上的香囊,自然也要还一个香囊给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