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姬来的时候,长安正坐在桌前饮茶。听见有脚步声渐近,她抬起眼来,冷冷地瞥了燕姬一眼,复又转过脸去,轻啜一口茶水,只作不觉。
燕姬见长安面色不善,并不是舅父方才所说的熟人,心底也隐隐生出了几分疑虑。她沉静了容色,微微扯动嘴角,谦逊开口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长安手中摇晃着茶盏,衔了一缕冷笑,起身迎道,“沈长安。”
燕姬微微一笑,拱手作礼,“沈姑娘。”
长安柳眉扬起,目光直直落在宋燕姬的脸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透过去,“燕姬姑娘唤我一声夫人,倒是更合适吧。”
燕姬闻言,笑容有一瞬间僵在了脸上。
长安勾起微薄的唇角,眼底一抹微冷的光,她挑眉望向周遭的赌桌,笑意渐浓,“如果燕姬姑娘不出千的话,能否赢我一局?”
燕姬静默片刻,眼中微含一星笑意,她直视着长安,毫无一丝畏惧之意,“如果我赢了,夫人可以告诉我今日来是所为何事吗?”
“当然可以。”说罢,长安的唇角轻轻漾起几分笑纹。
此言一出,倒是震惊了众人。
掌柜的一脸踌躇,急得冷汗直下,他嘴里不知觉地念叨着什么,转而又望着长安和燕姬不停地叹气。
这一刻可谓是罗霄堂几十年不遇的奇观——两位女子竟然当堂对决。
沈长安着一身红衣,灼灼桃花妁妁其华。宋燕姬绛紫沙华,自然也是当仁不让。
周围的看客将赌桌团团围住,众人都喜凑热闹,有些不明所以的路人也围在了罗霄堂的门口观望,想要一探究竟。一时间,罗霄堂内外被堵得水泄不通。实在无可奈何,长安与燕姬只好移步到楼上的厢房中去,留着掌柜的和几个小厮在楼下招揽客人。
沈长安自从嫁给楚洛之后,也算是跟他逛遍了临安城大大小小的赌坊。她与楚洛下双注,常常能赢个满堂彩。久而久之,她也就对赌坊的一套规矩谙熟于心了。
两人落座。长安起盅晃动色子,掷下的那一刻,她笃定地笑道,“赌大。”
宋燕姬打开自己的色盅,神色一变,转而和颜道,“是我输了。”
长安瞟她一眼,似是早已猜到了结局。两人没有下注,输赢无妨。长安却只是在静默间端详着宋燕姬,别无他话。她深深凝着燕姬,似是怎么也想不通楚洛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宋燕姬的容貌虽是清秀淡雅,却也绝对算不上是倾城。若细细探去,她是面生男相,样子倒是有几分男子的俊朗。燕姬的面上尽透着俊秀之美,不施粉黛。她的目光中寒意逼人,神色间亦是冰冷淡漠。当真是洁若冰雪,却也是冷若冰霜,令旁人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难以揣测。
长安蔑然望了她一眼,眉眼微横,“你是认得楚洛的吧。”
燕姬当下一怔。她深深凝了长安,口吻倒是有几分局促不安,“见过楚公子几面,算不得相识。”
长安低低讥笑一声,“可据我所知,楚洛可是对你颇有好感,回去了也是常常提起你来呢。”
燕姬闻言,身心俱是一凛。她即刻明白了长安的身份。燕姬的眼神一怯,手指也在微微发颤,她尽力镇定了自己的心绪,抬起眸来望向长安,笑意淡薄如云岫,“楚夫人怕是误会了吧。燕姬见楚公子时都是男装,且以兄弟相称,万万不是夫人想的那样。”
长安扬起脸来觑她,口吻有些不耐,“你以为自己扮的是男装,旁人可就认不出来你是女子了吗?”
燕姬眼波一转,想要避开长安发热的目光,兀自答道,“燕姬只与楚公子见过两次,信与不信,自由夫人定夺。”
说罢,她就要起身离开。
“坐下!”
长安低喝一声。她在来这里的路上早已含了一丝怒气,此刻宋燕姬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竟想要转身就走,实在是不得不令她着怒。她沈长安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贵妃,怎可任一个小丫头随意摆布?
长安沉沉闭目须臾,斟了一杯茶水递给宋燕姬,神情淡漠道,“宋姑娘,我今日来不是与你争执的,只是想问清楚一些事情,你就这般走了,恐怕也是不太合适吧?”
燕姬听了长安这话,自觉也是有几分失礼,复又坐了回来,抿一口茶水,开口问道,“夫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问就是,燕姬一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长安笑笑,她自然不可能知无不言。
她轻啜一口茶水,唇间亦是换了更婉转的语调,“不知燕姬姑娘芳龄?”
“十八。”
长安淡然一笑,“真是极好的年纪。”转而,她又问道,“姑娘可有意中人吗?”
燕姬眉头微蹙,“夫人就是来问这些的吗?”
长安收敛了笑意,迫视着她,“你说过会知无不言,那么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燕姬的脑海中陡然出现了楚洛的面容,她刻意别过脸去,沉声道,“没有。”
长安低眉,笑容清湛,“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嫁给王爷了呢。”
长安这一句恍如碰撞的碎冰,生生地敲着燕姬的耳膜,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复又问道,“夫人方才说什么?”
“我说……”长安刚刚启唇,却瞥见燕姬的面色全然煞白,毫无血色,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漾起梨涡间的一点笑意,婉声道,“姑娘是还不知道呢?”
燕姬不答话,亦是连身子都颤了一颤。
“楚洛就是曾经的临安王。”长安的眉眼斜斜飞转,她看着宋燕姬的目光一分一分地淡了下去,自是带了几分得意的笑色,“现在是当朝的皇帝。”
燕姬的整颗心在此刻迸裂开来,她急得有些发昏,人晃了一晃,眼泪险险要落了下来。楚洛,那样熟悉的名字,她怎么就没往这个地方想过呢?
燕姬微睁双眸,望向长安,“那你是……”
长安冷眼瞧着她,语气亦是加重了几分,“我是皇上的贵妃。”
燕姬的眉头渐渐蹙起,声音亦是带了几分朦胧,“你是沈侧妃……”
临安王在府邸时钟爱侧妃,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铺满街道迎她进门,临安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一年燕姬才十二岁,跟着舅父去了临安,亲眼见证了这一幕。临安王风流倜傥,沈侧妃闭月羞花。从那一刻起,燕姬便深深认定了一定要嫁予自己心爱之人,如此,该是多么欢喜的事情啊。
她强忍住心中的酸涩,抬起头来正视沈长安,并无半分颓丧怨望之气。
长安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吓了一跳,她眉头微锁,眼光往四周一转,冷然道,“你现在都知道了,可也是想与我们一同回宫做贵人吗?”
燕姬眸中如秋水静寒,怆然摇头道,“燕姬不知楚公子是当今圣上,是燕姬僭越了。”
长安听了她这一句,本应得意的瞬间却突然生了几分怒意,口气立刻不善,“宋姑娘这话,倒是与皇上发生过什么了?”
燕姬本是心中怆然,听长安这样讲,目色陡然凌厉起来,“此话无中生有,娘娘可是不要血口喷人!”
燕姬的忽然变色更是加重了长安心中的怒意,她猛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蓄意蛊惑皇上,本当治罪!”
“那也要皇上肯才可以!”
长安蓦然变色,“你说什么?”
燕姬扬一扬脸,含了朦胧而闪烁的笑意,一点一点,唇边的笑意越见深沉,“若是皇上要带燕姬回宫,燕姬自当也是顺从的。”
长安闻言,眼眶瞬间被怒火熬得通红,她出口的声音连自己听来都有几分可怖,“你方才说与皇上毫无瓜葛,居然这么快又转变心意了?”
“娘娘既然这么想,燕姬也无可厚非。”她抬起眼来,扬眉厉声。
长安的心口像被巨石沉沉压住,一时说不话来。
一瞬间,她望着宋燕姬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十六岁的自己。她是那一年嫁给楚洛的。
当家里人听说她要嫁给临安王时,娘亲的欢喜,父亲的沉默,姨娘的忧心忡忡,世间百态比比皆是。
她嫁给楚洛,是要做侧妃去的。
她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嫁给王爷,必然是等同于进了半个皇门,可只是因为他是楚洛,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显得不重要了。
她爱的只是楚洛,不是王爷,更不是皇上。
当花轿抬进门去,她被楚洛抱在怀里,在李淑慎和赵南烟愤恨而充满妒忌的目光中进了临安王府的大门。从此,便只有她一人承宠。现在想想,她竟是有几分后怕了。李淑慎是郡主,又是楚洛的嫡妻。南烟有了王爷的孩子,正是恩泽正盛时。她沈长安怎么会天不怕地不怕地越在两人面前,就这样地不可一世呢?也许是年少轻狂,也许是她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终于怕了。于是她开始委曲求全,开始明哲保身,再也没有从前沈长安的英勇了。
她抬眸望着宋燕姬。
燕姬只有十八岁,比她小了四岁,是正好的年华。她的身上,有着江湖儿女的侠气,有着沈长安过之而无不及的英气和胆识。
她真像是年少时的沈长安啊。
长安想到此处,不觉从满心的愤恨中漾起几分戚戚之意。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亦是没有什么能说的了。耳边的红玉耳环冷冷地扫过她的面颊,让她只觉得是拂面生寒。长安站起身来,不顾燕姬的目光,扬长而去。
她走出屋外,伸手抹过腮边,才发现有两行长长的清泪从她的颊边无声滑落。
她含着一抹凄楚的笑意,缓步走下楼去。
大堂内等待着的晚香早已是一脸焦灼,见了长安这个样子下来,亦是惊怕不已。她急急地上前去扶过长安,切声问道,“主子,怎么样了?”
长安神色淡漠,脸上隐隐透着茫然的痛楚,在心底里苦涩的笑,“世间凡事自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