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高热是在夜半时分发作起来的。
听成德海说,皇上晚来与四位年轻的嫔妃游船,回到行宫中时还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突然发起了高热。守夜的侍卫听着不对劲,便立刻喊来了太医,行宫内顿时乱作一团。
长安赶去的时候,见余美人、苏婕妤、杜才人与汪宝林四人跪在廊下哭哭啼啼,其中位分最高的苏婕妤一见长安,立刻膝行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皇后娘娘……”
她只唤了一声,便哽咽得说不下去。
成德海微微蹙眉,在长安身边轻声道,“皇后娘娘,这四个小主是今夜陪同皇上游船的,德妃娘娘有令,让她们四个跪在这里思过。”
长安素知若华性子温和,不肯轻易动怒,此番重罚嫔妃,定然是皇上出了大事。她心下隐隐觉得不好,也怠于再看她们四个一眼,只道,“那便叫她们跪着吧。”
说罢,她从四人身边走过,大步进了殿内。
两边的宫女刚刚打了帘子,长安便听到殿中传来一阵女子的啼哭声,她皱着眉头走进去,却见周若华一下子跪倒在她的面前。
“皇后娘娘,臣妾方才找不到您,都要吓坏了,您可算是来了……”
长安心中一颤,她从未见过周若华如此失态的样子,再往殿中一看,见好些个太医不停地进进出出,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勉强镇定下来,出声问道,“皇上如何?”
一提起皇上,若华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直落个不停,“太医们现在都在里头,皇上方才一直昏昏沉沉的,现在还不知道有没有醒过来……”
长安心下着急,忽然又见朱政从内殿走了出来,立刻上前一步问道,“朱太医,皇上现在如何?”
朱政早就忙昏了头,见到长安,一时竟忘了礼数,沉声道,“皇上服了药,已经醒过来了,只是高热一直不退……”
“本宫能进去看看皇上吗?”
“这……”朱政半分为难半分踌躇,“皇上昏迷许久,皇后娘娘此时进去,恐怕会……”
长安听得出朱政言下之意,便不再强求,微微叹了口气道,“罢了,本宫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她望向若华,见她犹自垂泪,心下愈加气恼,便出言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贵妃不在,本宫之下便是你位分最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若华止了泪水,诺诺颔首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长安抑制住心底的一片苍茫,沉声道,“你吩咐下去,等皇上能起身了,便立刻动身回宫,不能耽搁了。这儿有本宫,你回去歇着吧。”
若华惘然地抬起头来,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是恭声答了声“是”,便悄然退出去了。
长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内殿的太医忙进忙出,复杂的心绪渐渐凝成眼底的一抹不易察觉的泪痕。
“大皇子,您不能进去啊!”
“大皇子!”
“让我进去看父皇!”
长安闻声转过身来,见云珂被几个侍卫阻拦着不让进来,心下着急,便出声唤道,“云珂!”
云珂一听见长安的声音,立刻推开了那几个侍卫,快步向长安身边走去。
还没等长安开口,云珂便首先出声问道,“母后,父皇怎么样了?”
长安叹息一声,看着云珂渐渐失望的面孔,心下亦是悲悯,只得强撑着安慰道,“皇上已经好多了,刚刚醒过来了。”
云珂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望见了长安的忧愁神色,不觉疑惑道,“母后,既然父皇醒了,您怎么不进去看看父皇?”
长安微微凝眉,心绪起伏间,语气便有些悲切,“太医在里面看护,母后先在这里守着。”
云珂望着长安,眉宇间的愁绪渐重,“那儿臣在这里看着父皇,母后回去休息吧。”
长安摇摇头,“不打紧,你若是愿意,便陪在这里与母后一同。”
云珂懂得地颔首,落座在长安的身边。
天色大亮时,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朱政从内殿出来,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便被长安叫住,他连忙躬身屈膝道,“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长安怠于拘束,直截了当的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朱政深深蹙眉,目光无意间扫过云珂的面上,低声道,“皇后娘娘请借一步说话。”
长安会意,与朱政移步到了内阁间。
刚一进门,朱政便按捺不住神色,开口便道,“皇后娘娘,皇上这病来势汹汹,怕是不太好。皇上早年感染肺病,留有旧疾,再加之这两年朝中战事,思绪过重,积郁成疾,只要一染风寒,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长安心内大恸,强撑着镇定道,“那太医可有什么法子?”
“微臣一直在用重药调理,只是为了避免意外……”朱政微一凝神,思忖片刻,低眉颔首道,“还请皇后娘娘向皇上进言,早日立储。”
此言一出,长安的身子剧烈一颤,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容色白得几乎如透明一般,“皇上的身体……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朱政心下叹息,拱手道,“微臣医术不精,还请皇后娘娘治罪。”
话音未落,长安心头重重一颤。
朱政是大楚最好的御医,连他都这么说,事情必然是已经到了无法回转的地步。
长安身子一软,几乎跌倒在地,朱政及时上前扶了她一把,却听见她嘶哑着声音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长安走进皇帝寝殿时,已是过了晌午。
她是精心打扮过一番才来的。朱红的锦袍,细细的蛾眉,碧桃的玉簪,粉面娇容。
众人见皇后进来,悉数躬身退去了。
长安走到楚洛身边坐下,端起一旁饮了半碗的白粥,一勺一勺,仔仔细细的吹凉了送到楚洛的面前。
楚洛望着她,不觉含笑,“皇后有心了。”
他唤她“皇后”,而不是“长安”。
长安心底一酸,眼底积了一层薄霜。她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白粥,温声道,“皇上好些了吗?”
“好多了。”楚洛声音有几分倦哑,伸手握一握她微凉的手,不觉蹙眉道,“怎的这样凉?”
长安微微一笑,将手从他的手心中抽回,温声道,“臣妾的手一直都这样凉,二十多年了,臣妾以为皇上已经习惯了。”
楚洛温然颔首,良久,他忽然叮嘱一句,“你要注意身子。”
长安想要点头,可刚一动作,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出眼眶。
此时此刻,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与楚洛之间,早已不再是年少时轰轰烈烈的热恋,取而代之的,是中年的相伴。他的身边,有那样多娇艳欲滴的花朵,可她存在他的身边,担任的更多,是妻子的身份。
那份唯一的爱恋,辗转多年,变成了一份细水长流的陪伴,可那仅仅又是陪伴而已。
曾经坚守的那份唯一,早就被销毁殆尽了。
她深深的望着他,正如很多年前一般。不同的是,很多年前,她是以憧憬爱慕的目光望着他,而如今,只剩下一份形影单只的寂寥。
正沉思间,楚洛忽然又握住她的手,长安的心底蓦然一动。
“长安,你对朕说实话,他们不肯跟朕讲,你跟朕说一句,朕的病,到底如何?”
长安紧紧抿唇,替楚洛掖好了被角,温然道,“皇上不要多虑,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而已。”
楚洛沉沉叹一口气,言语显得格外沉缓,“你不告诉朕,朕也能猜出个大概。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今日德妃来跟朕说,明日便要启程回宫,如果朕病得不厉害,她又怎会出此下策。”
日光透过窗子洋洋洒洒的照进屋内,衬得楚洛的脸色是那样黯淡,长安微微哽咽,略一思忖,便启唇道,“皇上,臣妾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江陵王,已经找到了。”
楚洛的眼眸霍然一亮,“真的吗?”
长安重重点头,“是。王爷自淞山失踪后,一路辗转来了临安。”
楚洛面上刚一惊喜,瞬间又失落了下去,“这么久了,他还活着,却不让朕知道,可见,他也是不愿意见朕。”
“不是这样的。”长安低头思量了片刻,声音里有沉沉的哀伤,“王爷身受重伤,又离开阵营,如今落下残疾,腿脚怕是不能再如同常人一般了。”
话音刚落,长安便望见楚洛眼中有沉重的惊痛,他深深叹息,尾音处却带过一缕沉痛至极的哀伤,“只要他还活着便好。只是长安,九弟可愿意再回宫里来吗?”
长安默然片刻,眼角的微光里是无声的悲绝,“臣妾派人去找过王爷,王爷是愿意的。”
她刻意强调了自己是派人去找,而独独把自己见过楚瀛的事实一并抹去。
这样的变化,是在无意间的。
她怕他疑心,可另一方面,她又在防范着自己心底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