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区,漫天飞雪中,钟声响起,新的一年被轻快的钟声敲醒。
四十八平米的屋子,钱盈盈倒在沙发上,浮肿着眼,早上被梳过好多遍的头发被什么东西濡湿了,也许是雪,也许是泪。她裹着被子,和衣而睡。电视机里传来主持人们恭贺新年的祝福声,伴着浅浅的梦,钱盈盈的眼角,滚出一滴热泪。
山间,鞭炮的轰鸣,突然爆发,齐齐地响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伴着一团团炸起的火光,把深蓝色的天幕映得通亮。除去刘净书和安远,一大家子人都站在屋檐下,捂着耳朵等那火光炸完,眼镜都直直地盯着一处,仿佛在那里,一个叫“年”的怪兽正在逃走。
不一会儿,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团团簇簇,只是五光十色、极尽绚烂的一瞬,便不知变成了什么,淡退下去,紧接着从那灭掉的火光旁,又钻出更美的一朵来。
坐在小木凳上的刘净书也把目光从笔记本电脑上移开,望向那短暂停驻在夜空的美。军绿色的面包服着在身上,显得她有些体胖。
一年又过去了,过去的一年短得像这一夜,人生还能看几回这样的焰火?
“firework, f-i-r-e-w-o-r-k。”安远念道。她坐在刘净书身旁,却与坐在教室里无异。
“你真是学魔怔了。”净书笑道,“偶尔放松一下也无妨的。”
“姐啊,烟花虽美,却只美这一瞬。”安远语气伤感起来,恰是个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人。
“so?”
“但是我想成为烟花,至少活这一瞬,都是最辉煌的时刻!”安远突然起了志气,像在说着一番豪言壮语。
刘净书陷入深思,不说话。
突然惊叫道:“错了!”吓得安远抚了一下心脏。
“烟花不是短命的。”她指着天空,一脸较真的样子。
安远疑惑不解。
“它活了两年!”说罢,格格地笑起来。
安远的壮志被净书的调皮打乱了,她嫌弃地撇撇嘴,又认真地翻起书来。
“安远,你不给老师、同学发祝福吗?”刘净书把笔记本放到桌子上去,拿起手机,开始编辑起祝福消息来。。
安远摇摇头,只看着手里的单词书:“有那个时间,不如多背几个单词。”
净书隐隐露出担忧的神色来。这个时候的安远,如同走火入魔一般,多么像高中时候的自己。
“听话,去发,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安远瞟一眼刘净书的手机:“我要发也是群发,才不像你这样一条一条的编辑!”
“我傻了?挑重要、亲近的人单独写,若是关系一般的,群发就好。”
只听见电视机里悠悠的歌唱,沧桑沙哑的男声伴着吉他响起:“群发的短信我不回……”
刘净书心里来了气:“人家发个短信,终究是个心意,自己没得个祝福也就算了,还反过来怪人家的短信是群发的,连回复都懒得!白白糟蹋了人家的一番好心!依我看,不回的人才是最没良心的人。”
安远也不动,仍旧自顾自地背单词。
烟花炮仗的声音渐渐稀疏,再热闹繁华的夜也阻断不了人们的困意,家里的人都从屋檐口退回来,呵欠连仍的,笑道着:“新年快乐!”便忙不迭地转进了自己的房间。
刘净书的爸爸却没歇下,守着那口大油锅,兴致冲冲地炸酥肉。灶台上不锈钢盆子里的码着肉,是拿白酒、蛋液和红薯粉糊了的,没有加水,肉的淡粉色依旧明显,肌理在淀粉的凸显下更加明显。半大锅子油里浮着淡黄色的半熟酥肉,沿着酥肉聚集的边儿,“突突”地冒着白泡。
“刘厨师,睡了!”她妈妈喝一声。
“各管各的,你自己睡去。”刘厨师拿筷子夹起一块肉,下在油锅里。
“你炸这玩意儿也没人爱吃了。”
“瞎说,从小吃到大的,哪家哪户过年能少了?瞧着吧,我今晚炸上一筲箕,明天裹层糖衣,或者切碎了,加些椒麻,放点葱花,保管好吃。”
刘净书的妈妈站在原地,等着他:“日妈好晚了,我还是不担心你这个龟儿子。”
“周董事长,你又日妈连天的,小心你女儿教育你。”
刘净书发完最后一条短信,撑个懒腰:“我哪敢教育她?我管这么多年不也没管过来吗?只能是由着她。”
说完,又抱起笔记本,准备郭老师要的文件。
“两爷子,一个德性,连着安远也和舅舅一样。”“周董事长”翻个白眼,上楼睡觉去了。
三人待在灶屋里,各做各的事,也不说话打扰,自是有一番和谐在。
自发了短信后,刘净书的手机便接二连三的震动,一个个祝福像一声声震动回扣在她的心上。人们都在怀念从前慢,抱怨着当下快节奏的高压生活,连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随着紧密的联络疏离。以前的邮件慢,一走就是几个月,现在却可以在一瞬间就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太过容易,反而显得没那么珍贵,于是大肆回忆着那写信的时代。可是邮局的邮筒还在街边屹立不倒,人们却只是抱怨着匆匆从邮筒旁擦身而过……
净书不这么想,深情不会因为传送的方式而有任何的减损,真心亦不会因为时间的长短而变质。只要情真意切,不管是鸿雁传书、还是短信群发,都如同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入君心。
给他发去的短信是专门编辑的,删删改改好多次,原本的一大段最后浓缩成短短的一句话:
“金鸡报晓,惟愿安好。山城春来,烟花伴着雪花开。”
净书点开手机,回信同样只有短短的一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她不去参透其中的意思,只是看着手机屏幕出神,她不去参透其中的意思,只是看着手机屏幕出神,嫣红的小叶九重葛团团簇簇盛开在眼前。山城大学的小叶九重葛开了这么多年,只怕早已与往年不同了。这世界上找不出一朵常开的花,终归是要凋谢的,百花齐放的光景,今年与去年相似,却绝对不同。而这人,似乎是同一个,但也在时光中悄然变化,因为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刘净书还记得高考出成绩的那一刻,他在她家楼下朝她挥手的情形。
山城的七月,骄阳似火,小叶榕厚实的叶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身后的柏油公路上,川流不息,他站在破旧的居民楼前,仰脸含笑等待着。
她跑下楼去。他的衣服被汗水打湿了,脸上也挂着汗珠,他问:“你考了多少分?”
“我都打算好了,我要填山城大学。”
“也能报京都的大学了。”
她把头扭开,负气地说道:“我不要。”
他急了:“京都的大学,哪怕不是重点大学,也比山城大学好。你报个外语系什么的,以后发展也会很不错的。”
“蔚蔚报了哪儿?”
“我不知道。你别打岔,你大学不考去京都,以后只怕再没机会去了。”他耐心地劝解道。
刘净书莫名倔强:“京都有什么好的?有什么我非去不可的理由?”
他怔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把手揣在兜里,转身离开了。刘净书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不管关系多好,以后她将永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永远也不会转身回来了。
录取通知书到学校,刘净书正在天寨四队,是刘厨师和周董事长领了专门送回老家的。刘净书只记得那一天,家里聚了一回,也没说是为什么,反正家里人一个个都喜气洋洋地,把刘净书这个班上的小喽啰硬生生地捧成了状元。
“周董事长,你才是幸福哟,女儿也上大学了。”大孃说道。“我是我们家第一个高中生,净书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
周董事长只端着酒,摇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妈的,读那么多书有个屁用!格老子的,你看看别个那些,初中毕业就赚钱了。”周董事长一脸委屈,仿佛供出这个学生来她受了多大的苦似的。
“就是,就是,”刘厨师附和道,“凭你妈老汉儿这点关系,给你找个服务员的工作,绝对是绰绰有余啊。”
一桌人都被逗笑了。
刘净书看着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外壳:“妈,你放心,等我以后挣钱,绝对是‘累死我一个,幸福你全家’!”
周董事长像一只母鸡,咯咯哒哒,欢快地笑出声来。
“幺儿,”刘厨师憋着嗓子,用太监一般地声音对刘净书说道,“不要听你妈的,好好读书,以后找个轻巧的工作。”
说着,他把录取通知书坚实的信封撕开来,递到老太太手里,一桌人都围过去,凑过去看。刘净书按兵不动,不过是一张纸而已,却因为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而备受瞩目。
“不得了,不得了。”大孃摆着脑袋,坐回自己的凳子,“安远,好好向姐姐学习。”
“是个好专业。”老太太坐回去,摇着手里的手里的蒲扇。
刘厨师和周董事长还故作谦虚:“这个专业有什么好的?以后怕是忙得很,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净书心里的得意写在脸上,她喜滋滋地接过婆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
脸上的肌肉瞬间就垮了下来,心上像被谁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她拿着录取通知书,不知如何是好。
录取通知书上赫然写着:
山城大学法学院
刘厨师看着她的样子,打趣道:“幺儿,你莫像范进中举一样,高兴傻了哟!”说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刘净书也跟着他们笑起来,只是笑得茫然,笑得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