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中间,卖艺的人披着彩色的布皮,上串下跳,那狮子时而乖巧地摇晃着屁股,时而冷不丁窜到人们面前舞拳秀脚,时而又顽皮地抖动眼睫。后面跟着老太太穿着火红的舞蹈服,小小地挪动着步子,打着镲,敲着腰鼓,最好看地是耍弄莲花枪的人,踩着鼓点,手里的莲花枪随着他们富有韵律的节奏,叮当作响。
人头攒动,水泥公路的中央挤满人群。
汉子、老头们口里含着烟管儿,被装得满满的背篼压弯了腰,只看得到打尖处红彤彤的火炮。打工归乡的年轻女娃看起来比净书小多了,穿得时尚漂亮,脸上画着浓妆,手上拉着步履还有些蹒跚的小孩儿。小孩儿们有的手上拿着红晶晶的糖葫芦,有的戴着坠着假发的头花,有的哇哇大哭、缠着大人要买那七色花的风车。老太太们倒是清闲,穿得像老母鸡一样臃肿,提个篮子,杵根竹棍儿,东走走、西看看。不时有跛脚的老人拉扯穿着肥大运动校服的学生:“学生,你是不是团员?你信不信教?……”然后莫名其妙说一通胡话,吓得学生们拔腿就走。
吆喝声四起——“卖糯米饭!南瓜,糯米饭!”“馒头,大馒头,小馒头,韩国馒头”,聪明的是开着货车卖冬枣、苹果的商贩,拿了个大喇叭循环播放——“10块钱3斤,10块钱3斤,又脆又甜,又脆又甜,不好吃不要钱,不好吃不要钱!”
公路上被堵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人群好像紧紧绞合的拉链齿,而沈绪平的车则像卡顿的拉链头在其间寸步难行。净书的车紧随其后。
他犯起路怒症来,焦躁地按着喇叭:“妈的,老子回家过个年还这么难!”
《小苹果》的乐声响起,是净书打来的电话。
“绪平,找个地方停车,下去赶场吧。”
一男一女相携着走进市场,不时引得路人回头。
“哎,你说他们是在看老子还是在看你?”沈绪平略微将身子像净书倾侧。
“你说呢?”净书威胁地扬起下巴。
“当然是在看老子!”
“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重新说还是在看老子。老子长得这么帅,你……”
“我怎么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读书这么厉害。”
净书被他话题的跳跃整蒙了:“别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什么逻辑关系?!”
“以前安远和沈月满就经常念叨,‘人丑就要多读书’,所以你书读得多。”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沈绪平得意地笑笑,把他的大手张开,放到恰好合适的位置,逗引似的摇晃着,净书嘴角一勾,捏起一个拳头狠狠地朝着他的手掌对过去。他大手一包,就将她的整只拳头握紧手中,像握了一只冰凉的鸡蛋。
“书书妹儿,今天直接走回去吧。”
净书正在挑着烟花炮竹:“你的算盘倒打得精,走回去你不直接把我送回家去?”
“嘿嘿,”他摸摸脑袋憨笑,“这都叫你瞧出来了!”
“那我问你,车怎么办?”
“好了好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老板把烟花炮竹递给净书,她提着口袋,打开钱夹,还没掏出钱来,沈绪平却已经把钱递了过去。
净书双眉一凝,打开钱夹的手停住了,侧过头去看见他带着自豪的脸。
那老板拿着钱,熟练地辨识真假:“你这两口子还趣,男人的钱竟然没让堂客管!”
净书脸上浮起红晕。
“老板儿,哪里是两口子哟,还是男女朋友。你是不是看到我俩个感情好,所以这样猜?”沈绪平解释着。
“我是看你们年龄,怕是娃娃都该有了。”
沈绪平脸上挂不住,净书嗤笑出声。
“小伙子,好样的,像我们山城的男人!男人找钱嘛,就是该给自己的女人管着,当然,像你们这种,就应该主动给女人花。”
净书闻言,把钱夹合上,用满意的目光望望沈绪平。
两人又在市场上买些其他年货,比如酥脆的苕泡、飘香的炒瓜子,还有春联、灯笼一应。
走到停车的僻静处,沈绪平帮净书把东西装上车,正转过身准备回自己的车上,却被净书堵住了。
净书站得笔直,手背在身后,盯着他的眼睛。他往左迈一步,净书也往左迈一步,他往右迈一步,净书也往右迈一步,看着她脸上认真的神情,他虽闹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心里却莫名愉悦。
“你干嘛?”沈绪平一边说一边笑,“老子说一起去你家你不让,现在又舍不得让老子走。你是不是对老子图谋不轨。”
她把一只手解下来,把他的手拉过来。
沈绪平的心像被谁用绳子悬吊起来,在空中随风打着旋儿,幸福得不能自已,猜测着她下一步的动作。可能,真的要被图谋不轨了!
谁知,净书只是把钱拍在他手上,然后嫌弃地看了看他脸上怪异的神情,一把把他扯开,自己坐回车上。
沈绪平拿着钱,那颗悬吊着在半空中幸福得左摇右甩的心,上面的绳子突然被净书拿着剪刀“咔嚓”剪断,“吧唧”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就完了?”他愣愣地问。
“什么?不够?”
他没回过神来。
“我刚才算过了,就是这么多,别太贪心啊。”
他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书书妹儿,你还给老子干什么?你没听说过,谈钱就不亲热了吗?”
“那你还给我付?正是因为一谈钱感情就容易不纯粹,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替我付钱。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他再看她认真的表情,再也笑不出来,“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又想起那所谓的“不纯粹”的一百万,感到一阵受伤。
沈绪平感到自己变得贪心了,原来他只是希望和她在一起,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哪怕是因着那一百万欠的情缚住她也好,可是现在他却不满足,他希望她的感情是纯粹的,是没有任何杂质的。
“什么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要老子说,我的早晚是你的,而你早晚是我的。”他闷闷不平,朝自己的车走去。
拉开车门,他听到引擎启动的声音,心中一阵烦躁。
“沈绪平——”净书喊道,“既然你的早晚是我的,那么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你的早晚是我的,那么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坐在车上,望着净书的车扬尘而去,半天才参透了其中的意思。感觉自己像被一阵电流击中,禁不住自己一个人在车里自嗨起来,打开《小苹果》的音乐,手舞足蹈。
他本来可以直接从场镇上开车回自己家,却又受了那句“既然你的早晚是我的,那么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的蛊惑,始终觉得舍不得,心里想着,哪怕能远远看着净书的车也好。
车启动,加速向净书的车追去。
她的车还没到家就停了,她从车上走下来,踏上羊肠小道,敲响了山堡上一户人家的门。远远地,沈绪平能看见那户人家的平房很是破旧,即使是在农村也破旧得扎眼,净书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也没有见到人,于是才倒转来往回走。
沈绪平防着自己被净书瞧见,下意识弯身下去,等着引擎的声响,然而过了小半天,自己憋屈得都不舒服了。
他起身向外张望,净书不见了!他不由得感到害怕,立马从车上下来,往净书车里看:没人!只觉得心里惶惶的,踏上羊肠小道,他走到那破旧的小屋前,还透过幽黑的窗朝屋内张望:没人!
风呼啦啦地刮着,阳光美得阴森可怕,在这所小屋前,他丢掉了净书!他心里一个颤悠,急忙快步往回走,却被小屋门口的木桩子绊住脚摔了个狗啃屎,他跑回车里,急忙拿起抓起电话,不经意的一瞥,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女子双手抱在胸前,正气冲冲地瞪着他的后背,坐在后座上。
“净书!”沈绪平被吓了一跳,“老子差点报警了!”
净书看他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笑得他发毛,他心里有些惶惑。
“你去哪里了?怎么在这里?”
原来她远远看着沈绪平的车停在自己的车后面几十米处,眼熟得很,心里起了恶作剧的意思。默不作声又折回山堡,围着绕一圈,从另一个方向往沈绪平的车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就发现沈绪平往那山堡的房屋跑去了。
“格老子的,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调皮,老子心脏受不起!”他抚着自己心脏,倒不是装模做样,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谁让你跟着我来,这就是教训。”她打开车门,跨脚下车。
“你以后要教训老子,怎么教训老子都成,你就是让我跪鸡蛋我都跪,就是别拿你自己来教训老子。”
净书甜甜一笑,上了自己的车。
沈绪平驱车离开之前,忍不住偷偷望了一眼那古怪的小屋,遗憾自己忘了问净书关于这个房子的事。
沈绪平看着净书停好车,提着一大堆年货,在刘老太太的陪伴下进了屋,这才放心地驱车离开。
回想起那小屋前净书的恶作剧,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绪不宁间一个急刹车,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折过来捏着自己的唇角,借山间的静谧平复慌张的内心。
远山层叠,阳光明媚,公路上了无车迹、不见人烟,不远处的竹林随风招展,竹林下是一处坟茔,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象,他看到一个少妇诡异的背影,长发飘起,衣袂翻飞,她怀里的襁褓发出一阵阵悲惨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