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噪林欲静,鸟鸣山更幽。夏日余下的时光就在山上平静的日子里流水般地过去,窗外的落叶满地渀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秦霜翻箱倒柜地把自己的冬衣都掏出来,挑选了几件深色的决定送给步惊云。
他、雄霸和孔慈的衣食都是专管内务的文丑丑负责的,送来的东西往往是各地送来的贡品。虽然天下会也会给门下弟子发放冬衣,但论穿在身上的暖和舒适,自然和秦霜的衣服没得比。
步惊云小秦霜三岁,身高上却已经和秦霜一致。只需让婢女们将肩膀和腰间改得宽些,应该就很合身了。
这日正是初级弟子们十日一息的日子,自秦霜接手管理后,本着“爱玩是孩子的天性”这样的教育理念,就放宽了限制,也吮许少年们在这样的日子下山去玩,只是规定必须晚饭前回来。于是一到了十日一息,一大早,天下会就跟开了门的鸟笼一样,扑啦啦地窜出好多兴奋的少年。
所以这样的午后,初级弟子们睡觉的人仓往往就是个空屋。
但是步惊云好像并不在这些少年之列,秦霜有好几次就见着,晚饭的时候,他从人仓里出来,或者在三分校场上息了招式,漠然地跟在那些唧唧喳喳说着下山经历的同龄人后面去打饭。
秦霜将改好的衣服打个包,提着往人仓的方向去。心里想着,若是能碰上步惊云,正好让他试穿了,若有不合适的地方,自己舀回去接着改。否则按照步惊云的性子,是不会主动来找他改衣服的。
无声地推开了人仓的门,放眼望去,昏暗的烛火照着的有限空间里,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果然全是空的。
这是秦霜离开后第一次回到人仓。
一步步地走向迷蒙的黑暗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不小心一脚踏空,自己就会跌回到以前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是雄霸的入室弟子,不是人人称羡的大师兄。练武辛苦之余,最盼望的就是晚上回来一觉睡到天亮。
所以现在进到人仓,第一个感觉不是压抑不是讨厌,反而是一种模模糊糊的亲切。
也不知自己的铺位上现在睡的是谁?秦霜看着自己的脚下。自己的方位感还很不错,能够认出以前睡过的地方。
继续一步一步地向左走,秦霜突然间就顿住了脚步。
自己床铺左边的第十三个位置,正睡着一个人,被子盖在他身上缓缓地起伏,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秦霜的声音顿时有些沙哑:“断甲?是你么,断甲?”
那人警惕性很高,立刻就醒来了,只是一瞬间,人已经蹲在床铺上,蓄势待发的动作。等认清了是秦霜,身体的戒备才渐渐地松懈,左右看了看。
不是断甲。
怎么可能会是断甲,他的骨灰还是自己亲自收殓的。
秦霜对上那双幽黑的眼睛就回过神了:“呃,云师弟。”
没想到,当年断甲的铺位上现在睡的竟然是步惊云。
步惊云站到了地上,疑惑地看着秦霜。
秦霜有些不好意思:“呀,刚刚走神了,这边没别人,师兄就是来找你的。”
步惊云不答,也不在铺位上坐下,犹是直视着秦霜。虽然不是咄咄逼人,但也不容逃避,疑问在其中呼之欲出,带着种顽强的好奇。
大约自己叫了断甲的名字,让他听清楚了吧。
秦霜扶额,只得回答他:“之前我还不是大师兄的时候,也睡过人仓,在这里,有了一个……呃,算是朋友吧,他叫断甲,就睡在你现在睡的位置上。说起来,你们还有点像……”
当初自己还怀疑过断甲是不是步惊云的亲戚什么的,一样的闷,一样的骄傲。知道了不是,又想着,他们两个相像的少年,日后倒能成为好朋友。
“其实我和他也没认识几天,后来就……”
只是没想到他的戏这么快就落幕了。看来断甲和步惊云唯一的联系就是,在不同的时间睡过同一个位置,和在同一人心里留下了不同的记忆吧。
“他死了?”步惊云的声音很清晰。
“是啦是啦……”秦霜咳嗽一声,把黯然的神情收拾好,语气欢快起来,“好了好了,师兄给你带了些冬衣来,虽然是旧衣服,但是照着你的身材改过了。”把衣服提着抖了抖,“咦?太暗了看不大清楚,你过来试穿看看。”
步惊云却不过来,非但不过来,还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秦霜。
秦霜不解了:“你不喜欢?”
步惊云黑亮的眼睛看看秦霜手里的衣服,露出了厌恶的眼神:“衣服也是他的?”
“谁的?”秦霜突然明白了,不由得笑起来,“他哪有这么好的衣服穿?这是你师兄我的。”
步惊云的脸色略微缓和,过来用手摸了摸衣服的腋下和腰身,点头道:“不用改了,我能穿。”
秦霜忍着笑:“师兄的旧衣服你就不讨厌啦?”
这,这种被亲近了,被依赖了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人仓里的这种黑暗环境把人的阴暗心理都给释放出来了,秦霜都有点去揉揉步惊云头上卷毛的冲动了。当然这只手是万万不能伸出去的,天霜拳还得接着练,要是断了只手那就前功尽弃了。
临走的时候忍不住道:“师弟晚安。”
步惊云一言不发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日头落山之后,下山的初级弟子们便陆陆续续地回来吃饭了。秦霜送了衣服,吩咐厨房烤了一整只童子鸡,提着去湖心小筑。
作为大师兄,他主要的工作是三类:整理账目、寻找风云,还有一样就是照顾孔慈。但在秦霜看来,陪孔慈吃饭绝对不是什么任务,而是像和家人一样的亲切自然。他在心里,一直默默地把孔慈当成是女儿一般看待。
孔慈对他也是极好的,完全没有天下会大小姐的娇纵和任性。大约雄霸事务繁忙,她便将对家人的寄托转移到了秦霜的身上。
两人捧着饭碗,互相夹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孔慈道:“我本来还以为霜哥哥最近会忙得没空来陪我呢。”
“为什么呢?”
“最近阿爹不是要召新弟子了么?”
秦霜笑道:“这事不归霜哥哥管的,霜哥哥要召也只召风云。”
“咦?可是我听人说,霜哥哥前阵子还带了个新人来,住到人仓里去了呀。”
“那就是风云之云啊。”
孔慈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啊?风云对阿爹来说,不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么?怎么能让他住到人仓去了呢?”
秦霜在心里叹气,总不能说因为你那位阿爹是个腹黑的小心眼吧,于是含含糊糊道:“师父他,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吧。”
孔慈扒了口饭,皱眉想了想:“以后,我要叫他云师兄的吧……那我可得去看看他,别让他在那里被欺负了。”
秦霜微笑,不禁想到了以前自己在人仓的时候,孔慈总是隔三岔五地就去三分校场观望,送的糕点和药品能堆积成山。
现在她已经过了十岁的生辰,但却是在流动的时间里不变的温暖,还是红苹果一样圆润的脸,还是那么天真而善良。
于是笑着安慰她:“你云师兄可比霜哥哥厉害,不会有什么事的。”
像是应证了这句话一般,话音刚落,就有人匆匆地来了:“大师兄,那个步惊云……他,他,他打人了!”
秦霜把筷子一丢,就跟着冲了过去。
三分校场上月色如霜,照着地上散落的米饭和汤汤水水。
打人的步惊云正高高地站在树枝上,任凭地上的少年们摩拳擦掌,叫成一团。
那个据说的受害者竟然也在其中,一边捂着脸,一边唾沫横飞地叫骂:“步惊云你给我下来!我们再打!”
秦霜朗声道:“都给我息了,说说怎么回事。”
那个受害人一听就飞奔而至,脸上挂着两条鼻血,一副委屈的样子:“大师兄,大师兄你来了就好了,他,他打我!”
“他是谁?站树上那个?”
“是他,就是那个步惊云!大师兄你看我的脸!”那少年作势就要扑入秦霜的怀里。
秦霜慈祥地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一边暗中使劲,让那一脸的鼻血和自己的月白长袍保持一臂的距离。“他为何打你?”
“我不知道,他无缘无故就打我!”
按步惊云的性格,就是吃饱了撑着也不会这么做。
“真的?你再想想?”
少年还在犹豫,旁边帮腔的倒开口了:“我们兄弟几个打打闹闹的也是常事,不就是不小心洒了那步惊云的汤么,他倒好,一开始还不发作,自己吃完了就把我们的饭踹翻了,还打人!”
这么一说,秦霜便知道了个大概。若说是打打闹闹的不小心,步惊云就打了人,他是不相信的。步惊云狠的时候够狠,倒不是会轻易发作的人,否则在霍家庄肯定也呆不下去了。现在在天下会和在霍家庄时候的相似,对他而言都是寄人篱下,没理由这么简单就诉诸暴力。
以前倒是看到过类似的场景,断甲喝粥的时候,旁边的少年经过,胳膊肘碰到粥碗,就洒了一半。天下会中的初级弟子已经有了些功夫,要做到这种磕磕碰碰,又不惹出大事的不小心,反倒是需要点小心的。
究其原因,多半是成群结队的欺负落单的。看这少年后面跟的有十几人,可能上山前就是个少爷,而断甲和步惊云,却始终是一个人。
断甲的做法是默默地把剩下的粥喝到肚子里,省得打起来全泼掉了,当时自己认为那是智者之举。没想到步惊云更绝,把自己的饭扒拉完了,再去把别人的饭全踹掉。说起来,上山的时候,自己就见识过他吃饭的速度,真不是一般的快。
秦霜分开树下成包围之势的几人,对步惊云招手道,“下来吧。”
步惊云足下一点,膝盖微屈,就在地上站定了。
那受害人见秦霜一下子就把步惊云叫下来了,继续告状,理直气壮地道:“大师兄,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看,步惊云都不说话,分明是理亏!”
秦霜倒没想到步惊云一叫真下来了,本来还想自己上去的,顺便自己也可以离那条飞扬的鼻血远一点。
那受害人道:“大师兄要相信我,我,我可以和他对质!”
这分明就是将步惊云当哑巴了。
秦霜嘴角微抽,和步惊云对质什么?眼神战么?
一抬手道:“行了,你们的饭菜我吩咐厨房再准备。不过有一句话大师兄要说清楚,你们拉帮结派的我不管,别背地里欺负落单的。更何况步惊云也不是什么落单的,想来有些人也知道,他是我秦霜带上山的。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让我把话说重了。”
秦霜心里想,其实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否则将来步惊云会了排云掌,成了飞云堂堂主,你们就要后悔今天为什么要惹他了。
只是既然闹了起来,众目睽睽的都看到是步惊云打人,若是就这么算了会被说成是太过偏袒,不能服众。
秦霜顿了顿道:“在天下会私自斗殴也是犯错,步惊云既踹了你们的饭,就罚他明天晚上不准吃饭吧。”
步惊云幽黑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过来,针刺一样。
秦霜背上一抖,把脸别过去。
第二天秦霜在三分校场上看着一干初级弟子练功,等太阳落了山,其他人都成群结队地去吃饭了,一个孤单单的身影就分外明显了。
秦霜足下一点,落在他身边,拉了手道:“跟我来。”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全速地往湖心小筑去了。步惊云的轻功和他差不多,倒不怕他跟不上,他担心的是,万一慢了手就会被甩开,自己就要回头面对那针刺一样的眼神。
直到落到了过湖的小舟上,秦霜撑了竹篙,将水面上薄薄的浮冰划向两边,然后笑道:“师兄罚你晚上不准吃饭,你怪师兄不?”
意料之中的一言不发。
感觉上就好像是接了在学校闯祸的中学生回家,心里分明知道他没什么错,但是大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无奈,非得当着别人的面狠狠地训斥他,非得让他在别人面前忍气吞声地受委屈。
而步惊云是个不会把委屈说出来的人。
但他不说,秦霜不能当作不知道。
他承诺过,会待这个师弟好。
他不想让现在的这个少年,变成一个对自己狠心,对别人也不同情的步惊云。
“师兄只说罚你今晚不吃饭。云师弟,师兄带你吃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