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那和宝姐姐所服之药同名的冷香丸,果然是物有所值,秦霜服后白天睡了一整天,夜里接着补眠,睡得也格外安稳。被噩梦折磨了这一段时间,突然能够进入无梦的睡眠,简直是如获新生。虽然那药剩得不多,但胜在效果显著,吃了一粒,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一粒能顶五粒。
精神好了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步惊云。他来看过自己两次,每次都等了很久,说起来,是个极大的人情。秦霜想,像步惊云这样的人,真情好比真金,所以这回过去,绝对要让他看个够。
那日用过晚饭,就往云阁去。路过三分校场的时候看了一眼,步惊云不在练功,就径直进了云阁的门。
风云二阁造得都是美轮美奂,气魄宏大,可是云阁现在还只有步惊云住,整座楼显得空空荡荡。过了大堂进了内室,一路上静谧无声,唯有脚步在地上敲出跫跫足音。
步惊云那间房虽然点了灯火,但嵌在黑暗沉默的整座楼中显得分外寂寞。
秦霜不禁想,自己吃了冷香丸,精神好,倒不必婢女多伺候,其实可以把小羞或者小涩安排过来,多少让这不那么冷清。
步惊云的内室和秦霜的一样都是隔为外间和内间的,秦霜敲了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外间无人,又唤了几声,轻轻推了内室的门进去,也没有人在,不禁奇怪,步惊云看来不像是喜欢四处逛的人呀……再一想,也不知道该上哪去找他,于是又退回到外间去等。
秦霜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竟是凉的,尝着味道是大红袍,但不知已经泡了几天了。想来步惊云在此生活是亲力亲为,而他的生活质量,实在是教人叹息啊……
外间除了房间自带的华丽装潢,家具则非常简单,一张圆桌,几张椅子,案几空空。唯有墙上的神龛似乎供着什么。
秦霜踱步过去,见是两个牌位,一个刻着“父步渊亭”,另一个刻着“母玉浓”,字迹拙朴而刻重,话又这么简短,应该是步惊云自己刻上去的。秦霜想到步惊云在这个地方,冷冷清清地坐着,一刀一刀将父母的名字刻出来,嘴唇紧抿,目光黯淡,就觉得一阵心酸。
也不知他的父母是何时没的,怎么没的,当年听霍庄主临死前的话,说步惊云的父母都是教绝世好剑害死的,可能就是为了保护绝世好剑和人争斗而死,让步惊云年纪小小的就成了孤儿,寄人篱下。可是虽然这样,绝世好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若是不来天下会,江湖上的其他人贪心不足,纷纷来抢,步惊云一己之力,绝对守护不住,带剑上天下会,是无奈中的上策,走投无路的选择了。
秦霜正这么沉思着,并不曾知道,在云阁的房顶的碧瓦上,那个几乎要融入黑夜的身影本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秦霜唤“云师弟”的声音在云阁中响起,才略微地动了动,惊落了双肩的落叶。然后他突然站起,手攀着屋檐向顶层的围栏内一跳,轻巧巧地落了地,快步地向自己的房间去了。
秦霜看了一会,突然觉得灯火照耀处,似乎步渊亭的牌位后面还放着一样东西,伸手去舀,是一个木刻的人像。仔细一看,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雕像,雕得栩栩如生。男人身体健壮,面容英伟,一双眼睛的轮廓和步惊云十分相似,应该就是他的父亲步渊亭了。
但是看到身上,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人像的左边胸口,心脏的位置,竟是人为地穿了一个洞!
这是怎么回事?看这人像的木质和牌位是一样的,应该就是步惊云亲手雕刻的,雕的又是他所祭奠的亡父,却为何要在心脏处穿一个洞?这不是对死者极大的不敬么?
秦霜怀着疑惑,伸手到“母玉浓”的牌位后面去,那里果然也有一个雕像,雕的是一个女子,却穿的一身男子的劲装,身材窈窕,柳眉倒竖,有一种女中豪杰的风度。应该便是步惊云的母亲了。但是这个雕像上也同样是不完整的,这女子的左手断口平整,分明是一刀给削去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步惊云对他的父母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难道围绕着绝世好剑还有着什么疼痛的回忆?
秦霜一边思索着是否该问问步惊云,一边想要将将雕像放回原处,一个不小心,竟把牌位碰了下来。连忙去接,却有只手比他更快,将牌位按在墙上,然后捏住,摆回原位。
手的主人就在秦霜身后,离得很近,呼吸把秦霜黑中透着酒红的发丝微微吹起。秦霜被夹在那人和墙之间,背后能感受得到那人一声一声有力的心跳。
秦霜不得进,也没有余地退,为了自己的好奇和失误又是尴尬又是羞愧:“云师弟……”
步惊云将牌位摆正,又将秦霜手中的另一个雕像抽走,放回原来的位置。
秦霜近距离地看着他抿着的嘴唇,平淡的神情,也没有把握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如往常一样的面瘫,又低声唤了句:“云师弟……”
步惊云的目光转到他脸上,双眼幽暗而深邃,静静地看着对方的时候渀佛能够将时间停止。就这么看了不知多久,开口道:“身体好了?”
“啊?”在目光中石化掉的秦霜又慢慢回到时间的流逝中,突然明白步惊云这是在关心自己,也就是意味着他不会和自己生气,兴师问罪了。平生第一次明白了生病的好处,不由得又感激涕零地:“云师弟……”
步惊云很小的时候随母亲去打猎,带回了一只小白狐,那小白狐极通人性,闯了祸就会前爪扒着人的衣襟,眼巴巴地看着。这时候的秦霜似乎和那只白狐是重叠的,一样的教人心软的模样。
步惊云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比起小动物来,秦霜似乎更好,因为秦霜还会叫,更教人心动。
果然那边秦霜见他不语,又偏过脑袋来,唤了一声“云师弟”。
步惊云点点头,“嗯”了一声。他刚刚端详过秦霜的面色神态,觉得身体应该还不错。去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灌下去,见秦霜瞅着他喝茶,问道:“你也要喝?”
秦霜心道,我不想拉肚子……于是摇摇头,眼睁睁地看着步惊云一仰头,将半壶茶都喝掉了。
步惊云喝了茶,坐下不说话了。秦霜蹭过去,挨着他坐了,双手撑着桌子,也不说话。明明心里很想问许多,又不知该不该问,该怎么问。
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看着灯光落在步惊云的脸上。算来步惊云今年是十五,这个年龄的少年长得极快,初见时还和自己一般高,如今却已高出了半个头,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成年人英俊和锋锐的雏形。
步惊云身穿的衣服很眼熟,与自己原来送的冬衣很像,漆黑的底色,衬得他靛蓝色的卷发更为醒目,上面绣着简单明快的云纹,只是比较薄,领口袖口也不缝绒毛,与眼下的天气正合。也不知是哪里的巧合,今年进贡的秋衣竟和去年的那身自己看中的冬衣那么像。
就这么犹疑着,倒是步惊云先开了口:“风阁已经有了主人。”
秦霜点头道:“他叫聂风,是‘北饮狂刀’聂人王的儿子。”
步惊云道:“他爹很有名气。”
秦霜道:“可惜……英雄末路。”接着便将在乐山大佛上发生的事和步惊云说了遍。之前众人上山的时候步惊云可能有所耳闻,但是这回听到秦霜讲,他还是听得很耐心。
听到聂人王为了救聂风被火麒麟吞噬的时候,步惊云微微动容,静了一会,道:“那个聂人王,他是真英雄。”
秦霜点点头:“聂风的娘,武林第一美人,并没有看错人。”
步惊云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那她离开聂人王,投了雄霸,是被迫的?”
秦霜顿了顿,叹气道:“不是……但她最终后悔了。她没看错聂人王,却看错了自己的心。说到底,人心易变。”
步惊云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转向放着牌位的神龛的方向,若有所思。
秦霜又道:“说起聂风,也教我头疼,一方面希望他快些好,另一方面他若真清醒了,我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步惊云问道:“解释什么?”
秦霜苦笑:“他在乐山问我,师父是不是带走了他娘的人,我情急之下说了‘不知道’。他爹聂人王已经惨死,我是不是应该将他娘的事情继续瞒着?”
步惊云摇摇头:“他终要知道的。”
其实步惊云说得很对,聂风生活在天下会,终究是要知道的。虽然天下会里见过颜盈的人不多,但是知道雄霸带她回来的人却是不少。那么多人,悠悠之口,如何防得住?
而说出雄霸和颜盈的关系就要说出颜盈已死的真相,此时的聂风,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可是……”秦霜双眉蹙起,“他刚刚亲眼看着父亲惨死,现在又告诉他,他娘也是同一天自尽了,他如何禁得住?”
步惊云沉默了。这一回,秦霜感觉到他的沉默是浓重的,像是某种有形质的气息,从他的轮廓中散发出来,连灯火都显得黯淡了。
然后步惊云缓缓地道:“他必须禁得住,因为他是风云之风。”
秦霜正要问“这和风云什么关系”,只听步惊云继续道:“因为我就是亲眼看到我父亲惨死,我母亲在同一天自尽。我已经禁住了。”
秦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步惊云的目光从坚定变得迷离。这是秦霜第一次看着他露出这样的目光,那么犹疑,那么不知所措。他知道,步惊云在回忆他的过去,他是如何经受住了父母在同一天双双亡故的恐惧和痛苦。
而他的过去,便是聂风的来日。
风云汇聚是天命,他们光辉灿烂的将来是天命,原来他们所有的父母双亡的过去也是天命。风和云,那么不同的两个人,在有的方面却相似到可怕。所以在电影里,面对着给了他们温暖和希望的同一个女子——孔慈,他们会那么执着,而孔慈死后,他们同样的,是心如死灰的落寞。
步惊云垂下眼帘:“聂风,他还有人可以恨,我不知该恨谁。”
秦霜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聂风还可以恨一个在明处的雄霸,而步惊云的杀父凶手却在暗处?
那么那两个残缺的雕像又代表了什么?如果说设立牌位是代表着尊敬和怀念,那么亲手破坏雕像无论怎样都不像是带着一种正面的感情。若步惊云所经历的是亲父被害,亲母殉情的惨剧,他所需要的就只是为双亲悲伤,为何会有负面的情绪?
霍庄主曾经说过是绝世好剑害死了步惊云的父母,说明了他们的死是和绝世好剑息息相关的。
秦霜还记得步惊云初上天下会时在雄霸面前说到了绝世好剑的开锋方式,说剑是至寒之物,要用至热之物方能开锋。而至热之物……秦霜的嘴唇翕动,随着记忆中的那个步惊云,一字字地默默吐出:有情人的血。
秦霜的目光和步惊云一样投向神龛。
为何两个雕像所残缺的是那两个位置?步惊云母亲玉浓少的是左手,但是细细一想,她是侠的装扮,她少的不仅仅是一只左手,还有一样侠必有的东西——武器,而步渊亭胸口所开的那个洞——他少的是心。
秦霜倒抽了一口气,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只要再加问一个问题:绝世好剑为何至今尚未开锋?
而接下来,步惊云亲口将这个可怕的真相说了出来:“绝世好剑没有开锋,因为剑成之日,我爹已不像一开始那样喜欢我娘了。我娘知道了,亲手杀了他,然后自尽。”
秦霜的震惊已经无以复加。
聂风,他还有人可以恨,我不知该恨谁。
我不知该恨谁。
该恨谁……
是的,步惊云究竟应该恨谁?恨他变了心的父亲,还是恨他狠下心的母亲?没有人是仇人,却没有人做了对的事,所有的错误和痛苦,都留在了活着的人身上,而活着的人,身上流的是爱恨交织的血。
步惊云既敬重他的父母,却也难以原谅,那两个雕像就是证明。步渊亭少掉的变易的心,玉浓少掉的杀人的手,这些是步惊云的审判。
而他的审判又像他的回忆,藏在牌位的背后,藏在沉默的阴影里。
爱的背后就是恨。
我不知该恨谁……
其实,我也不知该爱谁。
“云师弟,”秦霜深深呼吸,平稳着自己的声音,“那时候……你多大。”
步惊云道:“我十一。我刚刚出生时,我爹无意间知道了一个铸剑秘方,想要造出一把绝世好剑,于是到北方极地去寻千年寒冰,一去去了十年。他说,愿意为我娘一人赴汤蹈火,才算得是真正的一往情深。此时取两情相悦的二人之血,方能为绝世好剑开锋。但最后……”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最后,成了好剑,却冷了热血。
当年一个多情的念头,成就了很久以后变心的证据。
如果没有绝世好剑,也许步惊云的母亲玉浓也不会知道丈夫对自己已经不再如旧,或许同床异梦,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而当年有心花费十年时间到苦寒之地寻找寒冰的步渊亭,也不会料到,曾经的深情,终究有一天输给了光阴。
或许唯有“命运弄人”四个字可以概括。
命运弄人,作弄得最深的是却是那个最无辜的人。
当年的步惊云,还是个少年。
他只有十一岁。
所以他会变得冷漠而沉默,所以他对他人不轻易信任,所以他看人的眼神总是要把人看透。但他的体内,流的又是父母的热血,所以他终究会向往温暖,所以当自己对他照顾了,他就会默默地记得。
也许他将来终究会爱上一个人,飞蛾扑火般,一往情深,奋不顾身。
只要那个人不是孔慈。
隔开了孔慈,避开了风云之争,无论谁都可以。
无论是谁,自己都愿意帮助他。
帮助他得到那个人,帮助他获得幸福。
秦霜又蹭得近了点。
然后举起手,像是起誓一般地,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步惊云的手背上。
步惊云幽黑深邃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过来,秦霜冒着再度石化的危险,坚持着近距离的四目相对。
虽然自己的眼神交流没有像步惊云那样专业八级,但是自己会努力地将心意传递过去的。
云师弟,师兄以后会帮你找到幸福的。你能够感受得到我的决心么?
啊,你是明白了对吧?
感觉步惊云的眼神似乎温暖了些。
不过,怎么感觉步惊云的脸慢慢变大了?是我眼花了吗?
也难怪啊……步惊云的眼睛简直是近距离的辐射啊……
正在这时,步惊云的脸似乎又变小了……
步惊云别开了目光,顿时秦霜的头脑恢复清明。
步惊云看向门。咚咚咚,那边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还有小羞小涩羞涩的嗓音:“霜少爷,我们把汤做好了。”
啊,真好,外卖到了。
秦霜一边道:“快进来吧。”一边转头对步惊云解释,“是我让她们煲了汤端到这来的,喝汤滋补,正好和云师弟一起喝。”
步惊云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连乍见两个羞涩而明媚的少女,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倒是小羞小涩显得有些局促,忙忙将食盒放到桌上,低头行礼,不敢直视步惊云和秦霜。尤其是小羞,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秦霜有些疑惑,之前步惊云去看望自己的事情还是小羞告诉自己的,按理说,碰过了一面,也不是生人,怎么会这般害羞。
再一想,也就明白了。步惊云虽然是十五岁,男子英挺的外貌已经呼之欲出,再加上他肌肉漂亮,气质也好,会得女孩子的恋慕也是应该的。
看来自己,又是无意中做了一个对照组。
罢了,自己终究是个配角么。
倒是小涩,抬眼看了看自己,再看看步惊云的时候,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羞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女孩子的心思活泛,自己真的是搞不懂了。
秦霜后知后觉地将自己叠在步惊云手背上的手抽走,从步惊云零距离的身边站起来道:“自己也坐吧,我去寻几个茶碗,你们也喝一点。”
小羞小涩忙道:“奴婢不敢,还是霜少爷和云少爷一起喝吧。”
秦霜道:“让你们煲好了这么远送过来,这怎么好意思。还是坐下一起喝吧。”
小羞小涩齐声道:“奴婢不好打扰霜少爷和云少爷。奴婢还是先告退了。”
秦霜笑道:“不就喝点汤么,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行了,既然你们不好意思,就先回去休息吧。”
自己这么一说,小羞小涩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奇怪,明明对步惊云感兴趣么,有了机会却又不接近……自己生活的那个现代,已经有了一些大胆而勇敢的女生,敢于追求自己喜欢的人,那不是很好么?看来还是古代对女子的压迫太深了啊……
说起这个来,前面还觉得这云阁就步惊云一人,没什么人气,若是她们俩喜欢,来一个便最好了。
自己吃了药,身子也没那么差了,还和以前一样一个人过,也挺自在的。
当然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嗯,要是能两情相悦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在这边为步惊云的未来仔细地规划着,而那位被规划的男主角等了半天,见秦霜的神态变来变去,完全没有喝汤的意思,便自己揭了盖,盛了一碗。
品了品,觉得味道不错,便眉头舒展地盛了一碗又一碗。
过了良久,秦霜看着空空的盅和碗:“呃,云师弟,请问今天的究竟是什么汤……”
步惊云:“人参公鸡。”
秦霜:“好像很好喝的样子……”
步惊云:“嗯。”
步惊云说完这句,抬头看了看满脸委屈又无奈的秦霜,想了想,学着秦霜之前的样子,默默地抬起自己的手,然后覆盖在秦霜的手背上。
秦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