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光辉虽然一直在漳州,却也有将近一年时间未见着胡万里,他很清楚王廷相、周志伟、严世藩、王承明等人这次前来小琉球都抱有各自的目的,都不是什么好事,自然是不愿意一见面就说正事,当下便含笑道:“如今是难得见长青一面,今日难得相聚,咱们不谈国事,只叙别情,一醉方休如何?”
周志伟一听便笑道:“这提议甚好,咱们今日就吃长青兄这个大户。”
吃大户,这是胡万里与他们在京师观政时开的玩笑,这话一说出来,蔡克廉登时就笑道:“一晃七八年,长青如今可是真正的大户了......。”
严世藩此时从门外折回来,哈着气,道:“何止是大户,富可敌国也不足以形容长青兄之富。”
胡万里双手一摊,笑道:“我这是左手进,右手出,外面看起来光鲜,实则也是家无余粮。”
“长青现在是拔根毫毛也比咱们腰身粗,甭听他哭穷,好不容易来到小琉球,都可着劲的折腾,别跟他客气。”
众人左一句右一句的调侃说笑,都小心翼翼的避开敏感的字眼,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午宴之后,王廷相借口不胜酒力,先撤了,严世藩、王承明也借口一路上没睡好,下去休息了,只留下周志伟、孙光辉、蔡克廉三人。
虽说一个个上席之前都叫着一醉方休,实则因为心中有事,没人敢放开了喝,都只是微熏便止,胡万里就更不敢多喝了,待的小厮奉上香茶。胡万里浅呷了几口,便含笑道:“你们难得来小琉球,心中有事,也玩不畅快,这里没有外人,直说吧。”
“长青仍然是快人快语。”周志伟含笑道。微微一顿,他便敛了笑容,缓声道:“恩师致仕,我从南京陪送到杭州,数日里与恩师谈话都是围绕着长青,恩师曾坦言,自入阁以来,所推行之新政,皆是致力于节流。唯长青能够为朝廷开源,放眼大明,论眼界,论经济之才,论革新举措,无人能出长青之右。
一直以来,恩师对长青皆是极力栽培,百般回护。希望日后长青能够入阁,将新政推行到底。为大明再开创一个盛世,事情弄到如今这副局面,恩师亦是扼腕长叹,一路之上,恩师数次提及,曾屡屡阻挠皇上调长青回京。为的是担心长青升迁太快,根基不稳,即便日后入阁也难以施展胸中抱负,为此,恩师一直难以解怀。若早日调长青回京,也不至于出现这种局面。”
说到这里,他缓缓的呷了口茶,这才沉声道:“恩师着我转告长青,大明君非亡国之君,臣非亡国之臣,天下亦未有亡国之象,国事艰难,乃是除弊革新,推行新政之阵痛,长青切毋误判,为一己之私利,陷天下百姓于水火。”
张璁这话,早在胡万里预料之中,当即便微微点了点头,道:“还望本中兄转告恩师,累及恩师致仕,在下已是万分不安,必定谨记恩师训诲。”
“恩师念念不忘的还是新政。”周志伟轻叹道:“新政只推行了一半,这是恩师半生心血......。”
见他欲言又止,胡万里不由瞥了他一眼,道:“本中兄也无须藏着掖着,直说吧。”
周志伟似乎是有些难以张口,迟疑了一下,才鼓起勇气道:“皇上下旨,催促慈善会尽快完成铜钱重铸的差事......。”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一笑,道:“本中兄是来讨账的?”当初张璁年关难过,提前要东兴港支付一年的移民交易款项,当时东兴港正开建万两港、汉武港,又准备征安南,手头也紧,他就直接去信周志伟,从慈善会周转了五十万两给朝廷。
如今跟朝廷撕破了脸面,而且是朝廷违约在前,这五十万两银子,于情于理,都没有给的道理,是以朝廷这才派了周志伟前来讨要,虽说他不欠朝廷的,却是欠周志伟的。
这其中的关节,周志伟、孙光辉、蔡克廉三人都是一清二楚,见的胡万里一口说破,周志伟不由的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五十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以东兴港如今跟朝廷的关系,胡万里不给,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谁也奈何不了他。
胡万里却是不希望周志伟三人夹在中间为难,慈善会的处境如今已经够艰难了,他没理由再给周志伟他们添麻烦,况且,东兴港如今也不差钱,五十万不是小数目,但朝廷也移民不少,他最多亏二十万。
当下他便一笑,道:“皇上这算盘打的够精的,本中兄放心,断不会让你们为难,这笔银子随时可以补给慈善会。”
听的这话,不仅是周志伟,就连孙光辉、蔡克廉都暗松了一口气,这笔银子,他们可算是中间人和经手人,周志伟当即拱手一揖,道:“长青仁义......。”
胡万里微微摆了摆手,道:“这是我从本中兄手里借的,岂会令本中兄为难。”说着,他一抬头,见外面的雨已经住了,便含笑道:“本中兄是头一次来万里港,难得雨停了,咱们出去走走?”
“好。”周志伟起身笑道:“南京赈济工程几条街的设计就是出自长青之手,一进港湾,便感觉这万里港与众不同,正想着去转转。”
一行人当即便出了衙门,沿着大街信步而行,万里港规模不大,但街道纵横,甚是齐整,最难得是洁净,清一色石板铺砌的街道上根本看不到垃圾,亦见不到尘土,空地上都栽种着草皮和树木,与大明一般的城池相比,给人一种极为舒适的感觉。
走了一段路,几人才来到较为繁华的街头,蔡克廉不由奇怪的道:“长青兄,这衙门为何不在中心和最为繁华的地段?”
“繁华的地段,寸土寸金,衙门占了岂不可惜?”胡万里含笑道:“不当家不知道当家难。这个万里港,前前后后投进了数十万银元,我还指靠着卖地收回成本呢。”
见沿街商铺不少倭国的倭刀、折扇、屏风之类的,而且还有弓弩铠甲出售,周志伟不由惊讶的道:“小琉球不禁兵器?”
“只禁火器,其他兵器甲胄皆不禁。”胡万里满不在乎的道:“再过几年。连火枪也会放开。”
听的这话,周志伟三人不由的大惊失色,连火枪都不禁?允许百姓手中拥有与军队相抗衡的武器,这如何管理?蔡克廉不由担忧的道:“长青就不虑祸生肘腋?”
胡万里听的一笑,道:“丰衣足食,谁会铤而走险?元蒙统治天下之时,不允许百姓手中拥有兵器又如何?还不是短短数十年就被推翻了?允许百姓拥有武器,不仅能够促进百姓尚武之风,亦能让百姓有足够的实力保护他们自身的权益财产。更重要的是,能令百姓活的有尊严,不论是官府还是缙绅富户,都不敢仗势欺人。
这反过来也会督促衙门正视百姓的权益,不敢任意践踏,让官员时时如履薄冰,一旦民怨太大,谁也保护不了他们。”
说着。他指了指街上的行人,道:“小琉球百姓几乎家家都拥有刀剑弓弩。然而在大街上,现在却鲜有人携带武器,刚开始时,几乎所有人出门都要携带,新鲜劲过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小琉球虽然有极大的自由,但也有着相当严厉的法律约束,没人会胡来。”
周志伟却是担忧的道:“那若是遇上灾荒饥馑,后果岂不是很严重?”
“灾荒饥馑,有赈济。有无息赈贷,有以工代赈,绝对不会让百姓没有活路。”胡万里随口说道,其实这年头的百姓要求相当低,生存是第一位的,只要有一条活路,没人愿意造反,特别是刚刚从大明迁移而来的百姓,到的小琉球,一个个都已是万分知足。
他之所以允许百姓拥有兵器,实则还有不得已的苦衷,土著,小琉球有为数不少的土著,移民四处扩展开垦,避免不了会遭遇土著,护卫队没时间没精力去清剿,只能是允许百姓拥有兵器了。
次日一早,胡万里用过早点便到书房候着,果然,不一时,李风烈便进来禀报道:“老爷,王大人、严公子前来拜访。”
“请他们进来。”胡万里说着便起身迎了出去,出的书房,他便在台阶上站定了,待的二人近前,他便含笑一揖,道:“万里港初建,因陋就简,不周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王廷相一笑,道:“长青无须客气。”
略一寒暄,三人便进屋落坐,略微谦让,便分宾主坐下,一坐定,王廷相便含笑道:“以前只道东兴港海战出众,今年东兴港攻广州,下福州,战法新颖,将火炮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着实是令老夫大开眼界。
广州波罗庙一役,东兴港以一千步兵抗衡二千骑兵,在中伏的情况下,竟然能够稳占上风,亦是让人惊叹不已,三排连击,对抗骑兵,虽是稍有缺陷,但火炮却足以弥补,若是配备一定数量的陆战炮、弗朗机炮,火枪兵足以完胜鞑靼骑兵。”
微微一顿,他才接着道:“今年西北鞑靼蠢蠢欲动,今东或是明春必然会大举侵边,老夫此番前来,是欲采购长青许诺的那一万枝新式火枪。”
听的这话,胡万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都打成这样了,居然还来他这里买火枪,见他发笑,王廷相却是老神在在的道:“长青该不会是要食言吧?”
胡万里忍住笑,道:“浚川公,非是在下食言,而是朝廷食言翻脸,围剿东兴港在前,扣押海船人员,围剿月港在后,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情形,东兴港还敢向朝廷售卖火枪?东兴港不缺这点银子,也担心朝廷用这批火枪反过来围剿东兴港的三个私港。”
说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卖!”
见他说的斩钉截铁,王廷相不由瞥了一眼严世藩,却见那家伙低头喝茶,头都没抬一下。他不由的暗骂了一声,当即轻咳了一声,道:“长青难道就忍心西北遭受鞑靼蹂躏?”
胡万里语气轻松的道:“浚川公这话好没道理,西北边军十数万,朝廷难道是白养的?岂能眼睁睁看着鞑靼蹂躏西北?”
“长青兄何须明知故问。”严世藩不敢再装傻充愣,他还真怕王廷相甩手不管。这老家伙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当下他便放下茶盅,道:“边军据城而守还行,野战,一旦遇上鞑靼精锐,还是力有不逮。”
胡万里瞥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不是还送朝廷一百门陆战炮吗?”
严世藩含笑道:“东兴港打广州、福州,等若是给朝中一众武将演示了一番火炮集中使用的威力,陆战炮虽然便于移动。但相比于鞑靼骑兵的灵活性,还是相差太远,况且铸造也难度不小,无法大量普及,这一点长青兄应该是深知的,要对付鞑靼骑兵,还的靠东兴港新式火枪。”
微微一顿,他便侃侃而道:“东兴港在广州一战。天下震惊,正如长青兄方才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朝廷是不知东兴港底细,不知东兴港海战陆战皆是天下无双,如今,朝廷对东兴港断不会妄动刀兵。
再说了。东兴港新式火枪的扳机,大明根本无法仿造,这一万枝火枪的使用寿命有多长,长青兄也是心知肚明,与西北鞑靼几战下来。基本也就报废了,根本不可能威胁到东兴港,至于说围剿东兴港的私港,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一个月港,就令朝廷付出了天大的代价,满朝文武,如今谁敢提议围剿私港?”
“东楼此番前来是令尊的意思,还是奉旨前来?”胡万里盯着他道。
略微沉吟,严世藩才道:“是家父的意思。”他知道也瞒不住,当下便直言不讳的道:“追讨慈善会的五十万两欠银,购买火枪,都是家父上疏,临行之前,家父有言,以东兴港实力,早已足以在海外自立,如今大半年过去,胡长青仍未自立,足见其并无分疆裂土之心,既是如此,便不能一错再错,须的想法改善东兴港与朝廷的关系。
追讨欠银,购买火枪,便是旨在缓和关系,若不是得知长青兄一口应允归还五十万两欠银,小弟也不敢提出购买火枪。”
“缓和关系?”胡万里看了他两人一眼,道:“有这么缓和关系的?这两件事情可都是东兴港吃亏。”
“长青就无须斤斤计较了,广州、福州、宁波三城,东兴港可是勒索了数百万。”王廷相说着,话头一转道:“传言都是真的?说实话,老夫一直不敢相信,这些商贾如此有钱?”
胡万里微微笑了笑,却是没做解释,海贸暴利,出海一个来回,一般也能获利七八倍,高者达十多倍,只是因为禁海,一个个不便显富,都闷声发财,广州一直是大明的三大市舶司之一,官商勾结,不知多少富豪,况且一百多万人口的大城,凑个一二百万,根本就是稀松平常。
缓缓的呷了口茶,他才开口道:“最近听闻各个私港禀报,水陆两道关卡林立,税费翻倍,这是怎么回事?”
严世藩早就料到他会提及这事,当下便含笑道:“广州、福州、宁波一直都是大明的三大市舶司所在,如今东兴港对应建立三个私港,朝廷也是在无奈之下,出此下策,不过是想分一杯羹而已。”
“怕不是分一杯羹那么简单。”胡万里沉声道:“关卡林立,税费翻番,这根本就是想断绝东兴港三个私港的商路,我不知这是谁出的主意,只想问问,如此做可曾想过后果?难不成,要逼迫东兴港在江南建立一个私城?苏州、杭州地理位置都不错。”
听的这话,王廷相、严世藩都是一惊,东兴港真要占领苏州或是杭州,江南必然会打成一锅粥,江南一乱,那可真要天下大乱了,略微沉吟,严世藩才含笑道:“长青兄无须着急,这必然是下面的官员乘机敛财,借机私设关卡,多收税费,此事,在下定当如实禀报。”
这话听着不痛不痒的,禀报有个屁用?胡万里敢肯定,这必然是嘉靖的主意,没有哪个官员敢出这样的馊主意,一旦引起东兴港的报复,就是吃不了兜着走,除了嘉靖,不可能有官员会自找麻烦。
缓和与朝廷的关系,他自然愿意,东兴港如今已经具备快速发展的能力,需要的就是时间,退还五十万两欠账,他已经同意,但售卖一万枝新式遂发枪,他着实有些犹豫,现在的火枪寿命是不长,但朝廷买了这批枪不打鞑靼,用来对付东兴港,就是个麻烦事。
略微沉吟,他才道:“朝廷要想缓和关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至少的拿出点诚意来,先将加设的关卡都撤了,税费也恢复正常再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