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尘吩咐邻居们将我娘彻底烧成了骨灰,先用一只小小的瓦罐装殓好,再打了一个包袱裹在其中,让我暂且背在身边。交待我找到爹爹后,再另行商议安葬。
邻居们纷纷上前劝慰了我一番,当时我还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木然的点点头,向大家表示崇高的谢意,他们便陆续散去了。
济尘不肯罢休,还在残垣焦堵间来回检视,不时用手中的树枝拨弄两下,估计是想找一些线索。他抬起头以袖拭汗,目光忽然凝固在了前方。
我顺着济尘大师所视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不远处的路边菜园里,灰衫老者还在那边,他依旧在埋头辛勤地干活,大热天的也不怕太阳晒,对周围的事物却不闻不问,仿佛这里没有发生任何变故。丁素月道:“大师,你瞧,那老者好象有些古怪。”济尘颔首道:“我们前去看看。”
到了近前,还没有等我们开口,灰衫老者却抬起头来,率先说话了。他绿豆一般的小眼睛闪着光芒,道:“这位小兄弟家的屋子烧了,你们想问我是谁纵的火,对么?”
济尘道:“这位檀越若是知晓,还望不吝赐告,贫僧此厢谢过了。”
灰衫老者用一种很恬淡的语气道:“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丁素月抢先答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给你一笔钱,行不?”
灰衫老者颔首道:“嗯,小姑娘,你倒是聪明人。”
丁素月道:“老先生,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灰衫老者道:“这原本是一桩好买卖,但是纵火者许诺给望风者的钱,却仍有大半未付,真是岂有此理,因此望风者忽然不想守口如瓶了。”他说罢,嘿嘿一笑。听到这里,我就算再傻再没经验,也明白灰衫老者就是那个望风的人。
原来纵火的人和望风的人本非同伙,只得花钱收买。可是,现在望风的人反悔了,要么是忽然嫌钱少,要么就是没给够钱,不免要变卦了。
现在这位老头厚颜如斯,公开要钱,表明了给多少钱办多少事,看来是一位做生意的好材料,跑这里来种菜可谓是亏本了。
可是,我哪里有甚么钱,我只有一根银钗,还是我娘的遗物,怎能轻易舍弃?再说它做工粗糙,也值不了多少钱,这老头肯定看不上眼。
鉴于我目前的家产已荡然无存,经济状况窘迫之极,几乎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我便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接下来就是讨价还价,有如在菜市与小商贩打交道一般。丁素月道:“老先生,告诉我是谁纵的火。那人还有多少银子待付,我就照样给你。”
灰衫老者道:“纵火之人乃是江湖肖小人物,岂能与姑娘相提并论?他曾许诺与我的价码,此时再同等计较,未免辱没老夫的英名。不行,至少是其双倍方可。”
灰衫老者看上去瘦削干枯,说这席话时,一阵风吹开他的葛布短衣,露出两排肋骨,其穷困潦倒之状显露无遗,这样的人还有甚么英名可言?他居然还在此摆台装样、漫天要价,感觉甚是滑稽。
丁素月道:“本姑娘答应补给你,而且酬金双倍于那个纵火之人,具体数目你说来听听。”
灰衫老者道:“纵火之人许诺二百两银子,而老夫才得到五十两,还有一百五十两却不翼而飞,那人如此不守信用,实是教人扼腕!”说罢,他便长吁短叹起来,看那架式,还真象是受了莫大的不公正待遇。要不是我正处在哀伤之中,或许能够被其逗得开怀大笑。
丁素月道:“好吧,二百两的双倍,四百两银子,只要你告诉我,马上随我去取,当面兑付。”
灰衫老者似乎有点不相信,眯起眼睛道:“请问姑娘何许人也?难道出身官宦,怎会有如此豪阔?”
他说话忽然变得文绉绉的,说一句实话,似乎比我那个私塾老师任老先生天天“之乎者也”的还要啰嗦。丁素月道:“伴梅庄庄主是我爹爹,区区数百两银子,却不在话下。”
灰衫老者听罢顿足捶胸,懊悔不已,他以一种类似哭腔的语气道:“哎呦,早知道是伴梅庄的丁大小姐在此,我这个价码一定要往高处开,那才够本。不过姑娘放心,老夫向来是重义轻财之人,既然说了是四百两银子,就是四百两银子,不多加一两。我岂能轻易改口,让天下英雄嘲笑?唉,不过终究事关钱财,如今悔之晚矣。”
这老头明明贪财务多,却要打肿充胖子,硬是装出一副守信用、轻钱财的君子风范。然而,他仍心痛价码开得低了,又不免流于唉叹,实在是一个有趣得紧的人物。
此时,济尘忽然伸指弹出一粒小石子,只听得“哧“的一声轻响,五步开外的竹架上有一只长长的丝瓜应声而落。
那灰衫老者身手倒不含糊,他飞身如燕子掠水,非常jīng准地伸手抄住。他满脸浮现出心疼的神态,夹杂着迷惑不解,那副样子很是耐人寻味。
灰衫老者责问道:“小老头种瓜不易,大师此举却是为何?”
济尘微笑道:“请恕罪,想不到闻名江南的‘一毛不拔’沈先生……”
此话还未说完,那灰衫老者脸sè陡变,迅速打断济尘的说话,扭头很jǐng惕地左右张望,并作着手势道:“嘘、嘘,大师轻点声,这路边人多耳杂,屋里请,屋里请!”
说罢,灰衫老者真的把我们请进了他的屋子。这是一间再普遍不过的民宅,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屋内摆设很是简单。
那灰衫老者安排我们在粗木桌椅边坐下,随后每人面前摆了一只粗瓷碗,里面却是白开水。然后,他一转身,煞有介事的把门关好。
大白天的关门?我暗自猜想,这位老头子大概是要讲一些机密的事情。他可以在光天化rì之下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却不能轻易让人知道他的底细。不过居然用白开水招待客人,这个好象不太地道。
既然连大门都关上了,那灰衫老者自然心宽胆壮,脸上神情变得轻松了许多。他向济尘道:“恕老头眼拙,请教大师尊号?”济尘道:“不敢当,贫僧法号济尘。”
那灰衫老者“噢”的一声,起身行礼道:“原来是少林寺达摩堂的济尘大师,久仰,久仰,难怪如此好的眼力,小老儿的贱名自然瞒不过你。但小老儿仍有一事不明,大师何以认出我的真实面目?”
济尘道:“想当年‘一毛不拔’沈先生的三才指和铁算盘功夫闻名东南。刚才你曲指握瓜之时,食指曲回,隐约与拇指成锥,虽只一瞬而过,但终究露了一手。这乃是三才指的路数,可弹可戳,大抵是拨弄你的奇门兵器铁算盘的习惯。而你其余以算盘为兵器的,都没有这般手法。”
那灰衫老者道:“佩服,佩服,久闻大师通晓天下武学,难怪江湖人称‘武痴’。在神僧面前,小老头哪里还敢自称先生?你直呼在下贱名沈一钱就好了。”
这时,丁素月插嘴道:“老先生,原来你就是江湖上闻名的‘一毛不拔’沈一钱,又唤作沈油灯?是么?”我也好奇道:“沈…沈什么?省油灯?”
那灰衫老者道:“丁姑娘所言确然。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沈,名一钱是也。在你们这两位小娃娃后辈面前,我又何必扯谎?我爱财如命,又吝啬异常,因此人送诨号‘一毛不拔’。”他大言不惭,丝毫不忌讳别人称之为“一毛不拔”。
沈一钱见我仍是满脸茫然之sè,又解释道:“因我经常对人言道,老夫岂是省油的灯?故江湖朋友又送我一个别号‘沈油灯’。又有人讽刺我吝啬异常,家里点的灯油都要想方设法节省,干脆晚上不用点灯,连油灯省了,于是管我叫做‘省油灯’。”
听到这里,我和丁素月相视一笑,都觉得有些乐了。
丁素月问道:“听我爹曾提起沈先生,不过你不是有一位冯夫人么?她怎么不在家?”沈一钱长叹道:“我之所以请各位进屋里,关着起门来说话,就是提防内子的耳目,不能让她找寻到我。”
丁素月奇道:“哦?这是为甚么?”沈一钱此时表现得很是坦诚,或许丁素月是他主顾的缘故,他道:“小姑娘,你有所不知,内子冯氏,江湖人称‘拔灯芯’。你想一想,油灯倘若拔去了灯芯,那岂不是点不亮了?内子一贯喜与我作对,我说往东、她就向西,我想要登山、她偏去泛舟。”丁素月不禁大笑。
沈一钱又惆怅道:“我沈某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内心真正畏惧的不是仇家,也不是死亡,而是内子。后来我终于受不了,便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从此躲藏起来。”
沈一钱这席话丝毫不避讳,并未将怕老婆当作什么难堪的事情。大凡言及惧内,终归是令男子汉大丈夫损失颜面的丑事,河东狮子的吼声在家欣赏也就罢了,只须偷偷忍气吞声,出得家来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这位沈一钱沈老先生,堂而皇之的公开宣布自己怕老婆,可见是一位真正的勇士!至少和那些明明怕老婆怕得要命,却对外死不认帐的已婚男人相比,他可算得上是光明磊落、光风霁月了。只不过他终于是忍受不住,居然抛下老婆,独自躲藏起来,未免晚节不保,不能持之以恒罢了。(新书求点击、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求催更!谢谢童鞋们的热情支持!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