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叫做傻蛋儿的赵平安终究不再是傻蛋儿。
这院子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他便跑到那棵老槐树底下抱来了两个石墩。实心的石墩每个都有数百斤重，他一手一个，环抱而起，快步走过来，“腾”的一声砸到了地上。呵呵傻笑，请两位主人坐下。
这院子是黄土地，但是师徒二人天天站桩打拳，所以夯实得不下钢筋水泥。但石墩落下，仍砸了两个深坑，不过倒是没有灰尘扬起。廉老瞪了他一眼，傻蛋儿一缩脖子，挠头傻笑。
赵左道和武夫并不在意傻蛋儿的鲁莽，坐到了石墩上。
赵左道看着傻蛋儿，赞道：“古有霸王扛鼎，今有平安抱墩。廉老收了个好徒弟啊。”
廉老捻须自得，应承道：“不成大器。”
傻蛋儿依旧挠头傻笑。他当然不是真的傻。然而这么简单的道理，知道的人却就那么几个。真当傻蛋儿傻的人都被傻蛋儿扔进了黄浦江。所以那群无知的孩子们，只有他入了老爷子的眼。所以他叫平安。
老爷子双眼半眯，笑骂道：“你们这一老一少都是成了jīng的狐狸，有事就说，老头子给你们做个见证，如何？”
赵左道和武夫并不接话，有点冷场。老人阖上了双目，他这一辈子大风大浪里趟过，心神如铁，八风不动。
沉寂了半晌，赵左道先开了口，“武夫，我已经老了，我只有若若这一个女儿，我死之后，这整个赵家便都是你的。既然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忍下去？”
“因为你已经老了。当年的我毕竟只有四岁，二十六年过去，连我家老头子的脸都快记不清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不是报仇本身，而是我活着的意义。你是我的仇人，所以我可以看着你老，但不能看着你死在床上。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上，鲜血只有用鲜血来洗，才能洗的干净。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上，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忘了那个躺在小山丘里的老人，才能让我忘了那条被我吃掉的土狗。”武夫看了看院子里的几条土狗，眼神复杂，夹杂着细碎哀伤的眸子里，流露出愧疚，还有，幸福。
武夫当然知道在这院子里住着一位很牛叉很逆天的老人，但他这十年来从没踏进这里半步。因为这位老人养了几条土狗。
武夫的声音很平静，他顿了顿，看了眼赵左道，“更重要的是，囡囡三岁了。”
武夫一直在说，赵左道便一直在听。他没有嘲讽武夫不自量力，也没有大骂其无耻之尤，当然更不会对一个想要他命的人惺惺相惜。只有英雄才会惜英雄。而这两人，都是踏着别人的尸骨上位的，二者皆枭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所以枭雄碰到枭雄，往往只有一人能活下来。
听到囡囡的名字，赵左道钢铁般的心神总会柔软下来。那是他的孙女，他的心头肉。赵左道至此了然。三岁的囡囡已经可以记事了，他们都不想囡囡长大后会说是她的父亲杀了她的爷爷，或者她的爷爷杀了她的父亲。
所以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真是一个狗血的故事。
“你怎么就自信杀得了我？”
“没有自信，因为我不知道你又是哪来的自信让我杀不了你，所以我没有自信。所以我没打算活着。”
赵左道终于皱起了眉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何况一武夫尔？
武夫看着赵左道，开口说道：“我唯一担心的是，万一你我都死了，谁还压得住底下的那群寄生虫。他们恐怕都想把赵家的骨髓吸个干净。若若的xìng子柔了些，慈不掌兵，到时候她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
赵左道哈哈大笑，长身而起，“你也太小看了赵家，就算赵氏集团倒了，我死了，赵家也不会完。这就叫虎死不倒架！”
这一刻，赵左道豪情勃发，气吞如虎。
“武夫，你的手段可以拿出来了！”
廉老爷子终于睁开了双眼。
傻蛋儿终于不再傻笑。他从老爷子的身后站了出来，跪倒在老爷子身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站到了武夫身后。
他叫赵平安。一清道夫尔。
老爷子神情复杂，他这一生记名弟子只有两个，而赵平安是他jīng心调教的唯一的关门弟子。
“平安，原来你也背叛了我。”赵左道看着眼前两个男人，瞳孔一缩，“皆是人中龙凤，奈何走了歧路！”
而走了歧路，便都要死。
赵平安挠头傻笑。他又成了傻蛋儿。嘟囔道：“其实我不叫平安，娘叫我傻蛋儿。娘说，谁对你好，都要记着，记在心窝里，要还的。武夫哥对我好，我知道，我欠武夫哥一条命，总得还给他。要不然娘会怪傻蛋儿的。”
“还真是个傻蛋儿，武夫，你骗傻蛋儿为你卖命，怎么有脸去见他死去的娘？”赵左道笑道，“不过我还真的好奇，他们这一群孩子都是孤儿，他在我赵家养了十来年，你拿什么买了他的心？”
藤椅上的老爷子这一刻双目jīng光一闪，气势磅礴。教了十来年的徒弟跟了外人，怎心甘？
“傻蛋儿不傻。”武夫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傻蛋儿，傻蛋儿挠头傻笑。武夫的目光变得柔和，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整天看蚂蚁的鼻涕虫。“这世上觉得傻蛋儿傻的人太多，知道他聪明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娘……”
“另一个是武夫哥。”傻蛋儿不再傻笑，他真的不傻。
武夫笑了笑，不在乎傻蛋儿插话。继续道，“那一年傻蛋儿的娘得了绝症，是花柳。”
眼前两位老人一怔。
武夫不管他们，又看了眼傻蛋儿，傻蛋儿还在傻笑，但红了眼眶。
“傻蛋儿的娘体弱，又是被拐子拐来的，三千块钱卖给了傻蛋儿的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傻蛋儿在这个问题上显得执拗，开口打断了武夫的话。
“好，不是。”武夫的声音愈发柔和，像在哄一个孩子。
“那个人把傻蛋儿娘当成了发泄兽yù的工具，傻蛋儿娘怀上傻蛋儿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她本就体弱，怀上傻蛋儿的时候，那个混蛋依旧动辄打骂，还得伺候他上床。傻蛋娘xìng子柔弱，从未反抗过。所以只在娘肚子里呆了八个月的傻蛋儿反应迟钝了点。那个人觉得傻蛋儿傻，折了他的面子，对傻蛋儿娘愈发yīn狠。傻蛋儿娘遍体鳞伤，几乎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还不敢发出声音。若是呻吟出声，便又是一顿打。”
“那个混蛋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便把傻蛋儿娘卖了抵债。而他却再没露过面。留下了孤儿寡母，加上他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去面对那一群债主。债主们本就是那个混蛋的狐朋狗友，和那个混蛋是一丘之貉。见傻蛋儿娘生的貌美，便起了歹心。”武夫一双虎目发赤，像一头猛虎，yù择人而噬，“那是一群畜生！”
傻蛋儿钢牙几乎咬碎。武夫说的这些，他都不知道，那时候他还小，不记事。而娘也从未跟他说过往事，他只知道他有一个混蛋父亲。
两位老人默默无语，看着武夫，等他继续说下去。
“傻蛋儿娘被糟蹋以后，心如死灰。想要投河自尽。”武夫感到胳膊一紧，却是傻蛋儿抓住了他的胳膊。武夫看了看双眼通红的傻蛋儿，拍了拍他的手。
“武夫哥，你要救救娘。”傻蛋儿哽咽，像一个溺水后抓住了一根稻草的孩子。
武夫看着眼前的傻蛋儿，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可怜可敬的女人。
“我救了她。”武夫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那叫，幸福。
“我想帮她，即便是那个时候的我，想弄来一笔钱，也不是难事。那个可怜可爱的傻女人，却坚决不受。我有空的时候便去帮她照顾当年的傻蛋儿还有她那个瘫痪的婆婆。”武夫仿佛想起了当年那个小鼻涕虫，还有那个傻女人。
“她只比我大了三岁，当年的她刚满十七。本是花一样的年纪。”
“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不管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我对自己说，我要娶她。而我那时候本就是一个毛头小子，所以那时候的我不会知道，她的身上到底背负着什么。我爱她。我不止一次跟她说，我想娶她。但她一直不同意。”
“她说她要为婆婆送终，要把傻蛋儿养大。我就跟她说，我可以和你一起为老人送终，把孩子养大。她不同意，我也不想逼她。我默默地照顾她。我不问她的过去，她也从未问过我的过去。但我们真的像一对恋人，就这样过去了五年。那五年是我最快乐的五年，没有之一。”
武夫双目无神，他的声音也显得愈发空洞。
“可能热恋中的男人都是傻子，所以我从没想过，这个笨笨的傻女人为什么不让我碰她？直到有一天我却发现，她一直在出卖自己的身体。我杀了那个还爬在她身上的男人。我才发现，原来畜生的血，也是红的。”
武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只是看着那个傻女人，我不想听她解释，我只是看着。我咬破了嘴唇，那血，是咸的。她的手指抚上了我的唇，她的手指修长却显得粗糙。我一把推开了她，转身就走。我真的不懂她。她从背后抱住了我，很紧很紧。那一刻，那个傻女人泪流满面。那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天。我早该想到的，都怨我，都怨我……”武夫喃喃着，像是入了魔障。
“娘不怪你的。”傻蛋儿扯了扯武夫的胳膊。
两位老人静静看着武夫，他们知道武夫说这一切虽然是在讲给他们听，其实是在给自己找一个答案。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身上的疤痕，也是那天她告诉我她想嫁给我。但她嫌弃自己的身子脏，她告诉我，她得了花柳，绝症，晚期。她从未怨天尤人过，她也没想过报复这个社会。所以知道得了这个病的时候，她想过死。”
“直到遇见了我，她从不让我碰她。我也无法想象那个傻女人怎么会选择如此笨拙可笑的方法来报复这个社会。那天晚上我们相拥而眠，但什么也没做。也是那天她告诉了我她的过去，给我讲她的童年，讲她的一切，她快乐的像个jīng灵。她给我吃了安眠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吊在那儿的尸体。她穿着大红的嫁衣。那一年，她二十二岁。”
武夫看着泪流满面的傻蛋儿，摸着他的头，语调温柔：“你母亲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霓裳。”
傻蛋儿抬头，他第一次知道母亲的名字。
“我娘好看吗？”那个女人走的时候傻蛋儿还不到六岁，记xìng又差，他只是知道，有一个对他最好的女人，那是他的娘。
“好看，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哥。”
“嗯？”
“我娘不脏！”
武夫的鼻头一酸。
“我还要给婆婆送终哩！”
“我还要把孩子养大。”
“我叫霓裳，除了父母，你第一个这样叫我呢！”
“我身子脏，配不上你。”
“我想爸妈，也想家。”
“我希望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坏人，我希望世上所有人都幸福。”
那个jīng灵般的女孩，不管rì子有多苦，那颗玲珑心肝，始终，不惹尘埃。
“嗯，她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女人。”这一刻，武夫，这个从不曾为江山流泪的男人，泪流满面。
老天爷，这世上，好人真的能有好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