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龙三的心情象天气一样晴朗，骑着车，慢悠悠地从解放路拐进大德路，耳机里播着BEYOND的专辑。他还不怎么会说粤语，但是BEYOND的歌，仍然百听不厌。
大德路上的第二个路口，他向右一拐，进了木华街，在一家小小的门面前下了车，门面的招牌上，是硕大的“打金”两个字，旁边一行小些的字，写着“和记金铺”。
店内只有两个人，一个学徒模样的小伙子，在侧面的桌子旁用刻刀雕着什么东西。另一个秃头的中年人，老板模样，戴着眼镜，正坐在柜台里看报纸，见到龙三进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招呼一声：“来啦？”
“来喽。”龙三拖过柜台前的一张凳子坐下，右手伸进腰间的盒子，再拿出来时，拇指和食指之间，拈着一枚小小的圆球，黄澄澄的闪亮。
“硬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东西的。”老板cāo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慨叹道。他推开桌面上的报纸，从身后取过一架小小的天平，摆在柜台上。龙三手一松，那枚小球便跌落在天平上，发出吧嗒的一声响。
龙三在这家金铺出售黄金，已经有两年多了。他每次来，都会带着这样一个小小的金球，起初的小一些，后来的大一些，共同之处是，纯度极高。因为早就成为熟客的原因，老板已不必再去对成sè做任何的检验了。
“说真的，是不是从厂里出来的？”老板狡黠地看着龙三，再一次提起这个老话题，“可不可以多搞点？”
龙三指着自己鼻子：“说过多少次了，你看我象会做坏事的人吗？”
“这种工业级的货，纯度至少有六个九，”老板开始称量，嘴里又咕哝了一遍：“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搞来的。”
你说错了。纯度百分之百，这是完美无瑕的黄金。
“四十四克，”老板按着计算器，“今天牌价是三三零，老规矩九六扣，一万三千九百三十九，给你个齐头数，一万四。”
龙三接过钱，打开盒子，小心地将钞票放进去。可以见到，盒盖内侧的两排小方块，上面一排六个仍然是红sè的，下面一排的六个，却已经全部变成白sè。
“得闲饮茶。”他用蹩脚的方言说了句客套话，向老板挥了挥手，走出店铺，笑意写在脸上。
他喜欢钱，这是他辛勤劳动的成果。
这种时候，需要抽一颗烟。他从裤兜里掏出红双喜，弹出一支，用那种一块钱一个的一次xìng火机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溜溜达达地向前走去。
前面不远，是一家叫做“云端”的音像店，一楼的门面不大，二楼却很宽敞，专卖黑胶唱片。龙三每次从金铺出来，首先就要跑到这里来淘货。
黑胶唱片，对他来说，也算是一项奢侈的嗜好。当他从店里出来时，夹着三张唱片，花去他整整五百。
带着唱片，一头扎进马路对面的左岸咖啡馆，喝着咖啡，一边慢慢消磨着时间，一边盘算着身上这笔“巨款”该怎么挥霍。直到天已黑透，才叫了一份咖喱饭，吃了起来。吃完结了帐，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想了想，拿出手机给小琳打电话，问问她们想吃点什么零食，准备买上一堆带回去。
“三儿？”小琳接了电话，手机里传来的，却不是“演舞台”中惯常的音乐声，而是一片嘈杂的人声。
“小琳，干什么呢？”龙三很奇怪。
“我跟萍姐过到江南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堵在海贝桥上啦，大塞车。”听得出来那边很吵，小琳在大喊。
“该！”龙三笑了，“谁让你们不早点回来，这个点照例塞车啊。”
“不是啦，有人要跳桥啊，路都封了，我们都下车在看呢。”
“你说你们这帮八婆，凑什么热闹……”话没说完，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有人，跳桥。
他从座位中跳起来，冲出咖啡馆，用惊人的速度奔向他的自行车。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好奇地看着这个发疯一样的年轻人。
龙三骑上车，一路猛踩，从大德路拐上解放路，向南驰去，一路上，果然见到排成长队的车流，一动不动。
解放路的尽头，就是海贝桥。
*
*
龙三将单车扔在桥脚，大步跨着阶梯，往桥上跑去。
不要乱，你是猎魔人。
他一边提醒着自己，一边尽力调匀呼吸，开始调动身体的感官。
桥的中部，果然已围了大圈的人，熙熙攘攘，都仰头向上张望。旁边停放着jǐng车和消防车，有jǐng察在维持秩序。
龙三挤到前面，见地上已铺开了厚厚的消防气垫，在离桥面十几米高的一侧钢架上，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脚下踩在一根宽大钢梁的尽头上，双手扶着头顶的钢架，紧张地看着下面，一动不动。底下的人群却一直在喧哗，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连笑带骂，远处有不耐烦的司机按着喇叭，嘈杂不堪。
龙三又嗅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
硫磺。
来自地狱的熏香。
“小龙！”对面人群中眼尖的萍姐忽然看见了他。
“三儿！”同样站在人群前面的小琳也看见了，扬着手喊他。
龙三挥了挥手，表示听见了，打量着桥的钢架，心里做着评估。
对这座桥，他已经非常熟悉了，但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爬到钢架上的自杀者。
给老子玩出新花样了。
四周是喧闹的人群，晚上九点的大桥，依然灯火辉煌。如果出手，大概需要魔术师一样的手法，才能掩人耳目，否则，善后是个相当麻烦的事情。
然而，这是一条人命。
不，我是猎魔人，我不会允许你们在这块土地上肆虐。
其他的事，上天自有安排。
他从盒子里取出手套，慢慢地套在手上，转身挤出人群，来到栏杆旁，抓着桥外侧的钢架，开始攀爬。
钢架上的小伙子，站的位置，事实上是靠近桥的中心，离江面还有相当的距离。由于面朝内侧，他无法看见正在外侧钢架向上爬的龙三。
小琳的眼光，却一直跟随着他，见到他开始向上爬，急得拼命扯着身边的萍姐：“萍姐！萍姐！你看他在干什么啊？”
萍姐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啊的一声，也吓得捂住了嘴。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了，几个jǐng察也吃惊地看着这个如猿猴般敏捷的年轻人，三窜两窜，便已爬到了钢架顶部。
龙三双手牵着钢架，向上一引，又爬上一步，踩上了那根宽大的钢梁，慢慢向前行去。可是，就在离要跳桥的自杀者只有几米距离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没有硫磺的气味。
刚才，由于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攀爬上，他没有留意到这个事实。现在才意识到，从他开始攀爬，那丝气味就开始变淡，爬得越高，变得越淡，直到现在，彻底消失。
劣魔要的是人们的生命，而绝不是要引人注目，绝不是要这样一场表演。
天啊，不是他......
底下的人群见龙三忽然停住不动，又起了一阵轻微的sāo动。一个挂着二级jǐng司衔的老jǐng察先回过神来，向龙三大喊一声：“太危险了，快下来！”
“我不下来！”答话的居然是那个要跳桥的年轻人，“你们不把小莉找来见我，我就不下来！”
小莉？......大哥，你就玩我吧。
龙三苦笑，他心中暗骂自己的轻率，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索xìng……做个了结。
由于长时间的站立，年轻人的双手和双腿都开始战抖，几乎已经扶不住钢梁。就在这时，一只稳定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他愕然回首。
“大哥，这里风大，很危险，”龙三叹了口气，“那么多人还等着回家，小莉的事，再想办法吧。”
轻轻一推。
年轻人带着惊愕的表情，张大了嘴，象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仰面飘落。
许多人发出惊叫，不少象小琳这样的女孩子，捂住双眼，不敢再看。
噗的一声，年轻人不偏不倚地跌落在硕大的消防气垫中心。
片刻的沉寂过后，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
*
虽然心里也在暗暗庆幸这样的结局，但那位二级jǐng司还是足足教育了他十分钟。
“要是人家摔伤了，你这都够上判刑的，知道不？”居然是东北口音。
“嗯哪！”龙三毕恭毕敬地点着头，目光却越过了jǐng察肩膀，一直盯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那是依偎在桥边的一对情侣，手挽着手。从龙三看见他们到现在，他们对这边的热闹始终漠不关心。
小琳和萍姐陪在龙三身边，竭力向老jǐng察证明着，龙三是一位多么品学兼优，工作上进的好青年，直到老jǐng察转身离开。
“小龙，你疯啊，刚才把我腿都吓软了。”萍姐责怪地说道。
“三儿，你的胆子好大啊，爬得好快啊。”小琳崇拜地说道。
龙三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两位因为激动而变得喋喋不休的碎嘴婆娘劝回去。他留了下来，跟她们说还要拍些夜景的照片。
救护车开走了，jǐng察撤场了，消防员收队了，人群散去了，拥堵的桥面变得通畅了。
那对情侣却一直没有动，龙三也没有动。
硫磺，来自地狱的熏香。
不会再错了。
一小时过去了。
两小时过去了。
三小时过去了。
龙三盯着他们，一颗接一颗地抽着烟，心里紧张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劣魔到底在谁身上？
男的怕是有五十出头了，女的看上去也就二十。到底是谁说动了另一个，决定在这静谧凄美的夜晚，一同为他们奇异的爱情殉葬？
然而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两名情侣做了深深的拥抱，然后携手向栏杆走去。
我赌你了，大叔，你不可能为了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去做这样的举动，对吗？
他站起身，叼着香烟，向他们走去。
当他们的手刚刚触摸到大桥的栏杆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不好意思，打搅一下。”
他们转过身。
龙三就站在他们面前，脸上挂着诚恳的微笑：“阿叔，能不能借个火？”
他嘴上的香烟，正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的闪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