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卯时刚过不久,太阳已高高挂起,这在寒冷的冬天无疑是上天的恩赐。福伯正慌忙拉着萧随悦的手往市集人口多,巷道复杂处钻去。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一群人拿着一叠告示匆忙追寻。“你们见过这两人吗?一老一小,小的腰靶子高,身材偏瘦,五官清秀,世家哥模样,老的这么高,下颚有颗痣,痣上还长着一根毛,都穿着灰sè衣物,他们可是朝廷要犯,窝藏,包庇,协助要犯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大家可要注意点,看到类似人物要及时上报,一旦抓到了,上面是重重有赏的。”这群人的领队,一个体格剽悍,满脸胡茬的大汉挥舞强壮的四肢,大口喝道,双眼却闪出道道jīng光,扫视众人。“你,你,还有你出来···”点到名的那几人面露恐惧,众人也聚焦在这几人身上,或是一脸轻松,或是怜悯,同情。福伯也乘机拉着萧随悦拐过墙角,离开了。“福伯,我实在走不动,肚子饿昏了。”“小少爷,再忍忍,我们马上就可以休息,马上就能吃东西了。”“福伯,你都说了多少遍马上啊,我不走了。”萧随悦赖着倚在墙边,丝毫不再理会福伯的拉扯。“小少爷,来,福伯背你走,不要闹啊。”福伯的背上很温暖,萧随悦感到阵阵的温馨,似乎回到了以前在爷爷背上撒娇的时候,摇摇摆摆的晃动,眼角不禁湿润起来,“福伯,好了,我可以走的。”便挣脱了福伯紧紧挽住他身体的手。“福伯老了,如果再年轻个二十年,福伯可以单手抓着你满街跑。”说完,还用右手向着萧随悦比了比划。“福伯,你吹吧,你这体型,就算年轻个三十岁也不一定行的。”萧随悦用自己的目光狠狠的扫视了福伯赘肉迭起的大肚子,满脸堆积的肥肉。“呵呵,哈哈······”一老一小的笑声响了起来,萧随悦没有看到隐藏在福伯笑容下的悲伤。临近黄昏,早已疲惫不堪的两人看到了一间破庙,心头狂喜,就此停留,休息。“福伯,萧家是不是真的出事了?爷爷他怎么了?”萧随悦皱起好看的眉毛,异常艰难的吞咽福伯采来的野菜。“小少爷,萧家倒下了,老爷也被收押了,不过,还有我,小少爷,别担心。老爷为萧家支撑了一辈子,你作为萧家唯一单传,萧家的传宗接代可就全靠你了,福伯虽然没用,却也必会用老朽的身躯让你逃过这一劫的。人,一旦扎根,就要屹立不倒。答应福伯,无论任何时候,都要想方设法活下去,就算整个世界抛弃了你,你也要相信自己,为自己鼓掌,就算是山穷水尽,希望无期,你也要相信希望,只要你相信,它就是存在的,你不相信,它即使存在也不是站在你这边的。”“恩。我会活下去,就算变成坏人,我也要活下去。”一会,仅剩的光明彻底被黑暗吞没。“福伯,能不能点火,我冷,我怕。”望着庙外不时跳动的篝火,听着异常刺耳的狗吠,心中不由惊悚起来。“不能点火,会暴露的,来,靠近点我。”又把身上仅存的几束干稻草一股脑拨在萧随悦身上,挑拣,铺匀,如同对待自己最心爱的物品。夜晚,寒冷似刀,刮的福伯裸露的皮肤“兹兹”作响,看着累坏的萧随悦安然入眠,脸上不觉露出矛盾似的安详。眉如星,笑微甜,俊朗的面孔平和的呼吸起伏,恩,睡得很安,很安。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会永远陪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反正我知道总会有这样的人。鸡鸣,狗吠隐闻,黎明初现,“福伯。”萧随悦习惯xìng的伸了伸懒腰,扯了扯福伯的手臂。好凉啊,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摸了摸福伯的额头,很烫很烫。“福伯,你怎么了,你别吓我,福伯,你醒醒啊。”同时,萧随悦用力地晃动福伯,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他叫醒似的。天有时还是仁慈的,福伯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下,半睁着,语气虚浮。“小少爷,福伯可能是略微着了凉,这是小问题。想当年,福伯在这样的大冷天里光着膀子河里洗澡呢,没事的,福伯身体好着呢,小少爷,这是一些铜板,你拿上去买些东西吃吧,别忘了把脸抹成大花猫啊,呵呵,福伯好困,让福伯睡下,唉,老了就是这样。”“恩。福伯,你睡,我不吃东西,我抱着你睡。”抱着抱着,萧随悦也慢慢睡着了。晌午,太阳散发着柔和的光明,庙外的寒风依旧肆虐,似乎在嘲笑着它的愚笨,自不量力。萧随悦又被这突然回升的气温惊醒,感受着怀中依旧没有多少热度的身体,心中慌乱起来,嘶哑道:“福伯,福伯,···”试图想把他再次喊醒。一声声,又一声声。然而这次,上天好像把他抛弃了,福伯始终没有回应。萧随悦明白,福伯生病了,病的还不轻,强自压下快溢出的眼泪,不断告诉自己:我不能哭,我不能慌,我要坚强,福伯不会有事,我要救福伯。我要抬福伯去药堂。可是,一个九岁的孩童抱得起两百多斤的chéng rén吗?很快,萧随悦就放弃了这种不切合实际的想法,要找人,找人把福伯抬到药堂看病,可是,福伯能坚持这么久吗?萧随悦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胸膛,恨,恨上天对福伯的不公,恨自己的无助,恨为什么倒下去的是福伯,不是自己。萧随悦温柔摩挲着胸上的玉佩,暗道:只能这样了。胸上的玉佩依旧散发湿热,温暖着身体。萧随悦很不舍的摘下玉佩,放在福伯胸膛。此时,萧随悦想的不再是玉佩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信物,不再是玉佩是否会丢失,不再是自己丧失了玉佩,未来能否得到舅舅们的接纳。此刻,他心中就一个信念:福伯,坚持住,坚持住。哪怕我寻不回母亲,找不了亲友,只要你在,我心满意足。早已眼眶打转的眼泪,再也没有可压制的,豆大的泪滴夺眶而出,在疾驰的身影背后,闪烁出淡淡银光。人迹稀疏,他不再渴望,他不再怕被人发现,不怕未来可能会有的种种厄运,他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他只希望可以快些赶到市集,遇见人,救治福伯,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取福伯的命也行。路遥遥,弱小的身躯狼狈赶路,披头散发,眼神无助,脸上一个暗红的巴掌印,身上几个灰sè的脚印,他不再去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他本该倒下,心中的执念却驱使他前往镇长家。或许,对他来说,那是一个通往地狱的深渊,但是他明白,那是福伯最后一份生的希望。终于到达镇长家大门了,他只记得倒下前的最后一句话:福伯,在破庙,他快不行了。的确,无论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希望,你相信了,它就是存在的。躺在暖床上的萧随悦时而面露欢笑,时而面sè狰狞,时而凄苦无助,时而羞耻不甘。在他脑海里,和祖父一起的欢乐时光与他前不久发生的人生第一次屈辱交织在一起。自小,被认为神童,天才的他内心有着无与伦比的骄傲,即使没有表现出来,它确实真正存在着。而脸上火辣辣的灼烧,身上难忍的疼痛,无一不在印证前不久发生的真实。萧随悦清楚的记得,当他找到一个健壮男子内心的欣喜难以言表,当他拿出自己身上的一张银票希望他能帮助自己,一次一生难忘的屈辱就此开始。多讽刺啊!男子一看到银票,两眼发光,贪染地问萧随悦还有吗,如果全部给他,他就去帮忙抬福伯就医。萧随悦无法,只能把隐藏在身上各个部位的银票全都交给他,为的只是一份福伯生的希望。男子夺过萧随悦手中的银票,大笑一声“傻瓜”,转身离去了。萧随悦呆滞了一瞬,又很快地拉住男子的衣角,“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收了我的钱,你要帮我,你就要帮——。”话没说完,一个硕实的巴掌甩了过来,“给老子松手。”“不,你帮帮我,好不好,我就福伯一个亲人了,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一道戏谑的目光掠过萧随悦,紧接着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求人要有求人的诚意,你跪下来求我,我就去救他。”“这,这,我不能跪,不能,求求你救救我福伯吧。”“没有诚意就想老子救人,老子还是今天心情好,如果你有诚意的话,老子不介意帮你一把,换平时,你想都别想。跪不跪,不跪,老子走了。”说罢,作势抬脚离去。“别走,别走,我跪,跪,跪。”声音最后低不可闻了,伴随的却是心碎的一声,“噗”。“我跪了,求求你,帮帮我,好吗?”满是委屈,羞耻又夹杂着浓浓恳求的目光凝视着男子,自命不凡的萧随悦放下了与生俱来的高傲,跪下了。他的内心无时不刻不在狂叫:站起来,站起来,你不是尊严胜过生命吗?你不是受万人敬仰萧家萧敬轩的嫡孙吗?你不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跪祖父的吗?你的自豪,你的骄傲在哪里???怎能给他人下跪,不能。站起来······萧随悦最终没能站起来,嘴角沁出鲜血,鲜的艳红,红的刺眼。如果可以,萧随悦宁愿生命就此终结,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为什么?为的只是一份福伯生的希望。“哈哈,有趣,有趣,堂堂恩亲王的嫡孙竟然也会下跪求人,可笑,可笑啊!”男子鼓着掌,丝毫没有实践刚刚应承的觉悟,哼着调,提腿走人了。“你不准走,你不准走,你答应过我的,我不让你走。”萧随悦双目血红,脸上青筋突起,在他心里,他第一次有了杀人的yù望,却还是双手死死的抱住男子的双脚。只要有希望,就绝不放弃,福伯,坚持,我会让他救你的。男子怒了,一个扫shè,将萧随悦踢飞出去,萧随悦忍着伤痛,继续冲上前,抱住男子双脚,乞求那不存在的怜悯。如此几次,萧随悦身上的脚印多了起来,他明白,男子是不可能会帮忙的。“你既然认出了我,就快去镇长家报信来抓我吧,有很多赏钱,另一个在破庙,快不行了。”萧随悦冷冷的道。“老子吃了没事干,有了这么多钱还去趟这趟浑水,没准到头来鸡毛都没得一根,你小子,滚蛋。”男子扬了扬手中的银票,不屑道。萧随悦明白通过男子这条途径是不可能的,救福伯,只能靠自己去镇长那了。他用力咬牙,yīn狠的注视男子离去的背影,脑海浮现男子的相貌,刻画,加深。心中发下了第一个恶毒的誓言: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还回来的,不报此仇,我死后永坠地狱,不入轮回。萧随悦又擦拭血迹,向着希望奔去。没有人能想到,一个尚不满九岁孩童对一个人的仇恨能有多么深,深到几十年后手刃男子方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