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煦踏前一步,对那些人说道:“我步虚峰弟子被何童州金丹修士无故残杀,此事也须上报掌门真人。请各位师兄安抚这些弟子,我与谭师兄同上步虚峰。”
那明性峰的修士皱眉道:“师弟才入金丹,境界未稳,说不定已被魔修下了禁制而不自知。且你手中抱着的那具尸身说不定是魔修故意留下……”
池煦眉间拧出一抹深深竖痕:“我与方师兄带队入清元洞天,又亲手杀了那名散修,带回了司师侄的尸身,岂能不亲自向掌门真人禀报?这样大的事,不是你要拦就能把我拦在这儿的。”
被池煦唤作谭师兄的谭毅道:“我与池师弟相识多年,你一向脾气温和,今日却这样反常,难说不是魔气侵扰之故。万一你觐见掌门时出了什么岔子,谁能承担这责任?”
他们两人针锋相对,一旁的几名金丹修士不好袖手旁观,纷纷劝解。试剑峰的女修齐如意看不下这群别别扭扭的男人,干脆自己驭剑飞往步虚峰,先将此事报上,请掌门景虚真人裁断。
景虚真人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一沉,放下手中玉简,吩咐齐如意传自己的命令,将所有弟子带往悟法峰,连谭毅这几个出来迎接他们的金丹弟子一起过去作证,请刑堂长老尹筑处置此事。
既然是掌门之命,一众弟子再不争论,各驾剑光随着齐如意飞往刑堂。
尹长老依然是一副半睡不醒的邋遢模样,见众人进来也只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不就是有点魔气,也值得两个金丹宗师吵成这样,当着弟子的面,还要不要脸面了?池煦,你先将司邺的尸首给我看看,早些让他入土为安,别在这儿晾着。”
池煦默默将人抱了过去,尹筑掌中浮起一枚晶珠,在他们两人身上照过一遍,头也不抬地吩咐:“去吧。人眼看得不准,这法宝是专门炼来鉴别魔修的,若再不准,我这刑堂长老的位置就不必坐了。”
谭毅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在一旁低声说道:“池师弟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我岂能信不过。只是上回收徒法会上不就有魔修装作投师的散修想混入罗浮?我也是担忧再有这样的事。”
池煦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抱起司邺离开刑堂。尹长老目送池煦离开,打眼扫了一回下头站着的修士,目光忽然亮了亮,招手叫乐令过去:“怎么又见着你了?按说你们这些刚入门的弟子就是闯了点什么祸也轮不到我来办,你倒是每次都捡着大事往上撞。”
乐令拖着身后的黑蛟上前行礼,尹筑还特地看了黑蛟两眼:“好灵宠,也是清元洞天弄来的?这看着倒像看守洞府的妖灵,能被你收服倒真不容易,以后可要好生养着,别饿瘦了它。”
他拿出那枚精珠在乐令身上照了一圈,顺便照了照黑蛟,“唔”了一声,不甚在意地说道:“这蛟灵台有些不清明,不过畜类也难免如此。你去道藏楼借本《想尔经》,每天念诵,帮他涤荡灵台,开启灵智。”
乐令敛衽为礼,谢过了尹筑,拖着那条黑蛟往人群后走去。一旁的谭毅却忽然说道:“秦师侄是在何处找到的这条黑蛟,可还找到了别的什么?”
乐令答道:“是在清元洞天入口处遇见的,当时此蛟硬缠在我身上,我一时胆怯,怕被它吃了,只好收了它做灵宠。”
“哦?在清元洞天入口处?师侄的运道真好,才入洞天便得灵宠,我当初进入洞天时,可是记得入口处空荡荡连根灵草也没有啊。”
方咏连忙替他分说:“这黑蛟是宋崇明宋师侄从洞天中带出来的,到了外头不知怎地就缠上了秦师侄,宋师侄也招呼它不动,秦师侄才在它头上画下令咒符文,将它收为灵宠的。”
黑蛟还配合地说了声:“我要他……”
它声如雷鸣,直透入人脑海。尹筑听得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蛟倒有灵性,看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谭毅你也不必和个才入门几天的娃娃较劲儿。”
乐令依言退到众人身后,看着尹筑挨个儿试过了弟子,直试到秦弼的时候,那枚精珠中却忽地掠过一丝阴影。尹筑“咦”了一声,神色倒是凝重了几分,直接把秦弼抓到手中,上上下下地照了一回,而后沉着脸扯下他腰间法宝囊,将其中禁制破开,里头的物事倒了一地。
一株大半干枯萎缩,却还带着丝丝鲜血的青茎黄花灵草赫然压在许多法宝和盛药草用的玉盒上头。秦弼垂下头看了一眼那株断草,提也没提乐令的事,坦然看着尹筑的双眼:“这是给商师兄治伤的灵草。家师吩咐我取这草入药,我将其砍断之后,自然就装起来了。”
此言一出,就连尹筑都有些惊讶,追问了一句:“这是你师父秦真人让你取的?他当时是怎么吩咐你的?”
问道峰那名金丹修士也失口叫道:“你是不是认错了,秦真人怎会让你取这种魔草?”
秦弼这才觉出有些不对,但这东西是他遵师命取的,哪怕是取错了,也不过是挨一顿训,因此便将前因后果一一讲来:
“的确是师父要我取的。就在去清元洞天之前,师父将我召到陵阳殿,指点我到洞天中一处殿阁下方去取一株万年灵草。我依着图寻去,发现那殿阁所在处只余一片残垣断壁,地面上露着一处地穴,下面便长着这草。”
尹筑眯着眼听了许多,忽然插嘴问道:“你师父可给你讲了这草的模样?那地方还有别的草么?”
秦弼摇了摇头:“师父没说模样,但我照着地图找过去,就只剩那片残殿了。那地穴中还有许多和这株一样的灵草,只是都小得多,我以为万年灵草应当长得比一般药草高些,就取了这株。后来又怕这草汁流出过多,药效不足,就取了些年份少的。”
尹筑听到一半儿,就叫身旁弟子捡起那些玉盒,打开一一看过,淡淡问了一句:“那座殿内都是这样仙娥草?”
殿中几名金丹修士甚至筑基修士都变了颜色,唯有宋崇明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笑意,瞟了乐令一眼。
秦弼点了点头,叹息道:“原来这叫仙娥草,名字倒好……难不成我采错了,这株不是万年仙娥草,而是被魔气侵染才长得这么大?这、商师兄还等着这草入药呢……”
他脸色骤变,又是焦急又是悔恨。尹筑笑了笑,叫他先站下去,又叫了剩下的人上去一一验过,最后吩咐道:“既然不是有魔修作祟,你们也就不必在我这儿耗着了,我也看得出你们都不愿意在这儿呆着。”
尹筑扣下秦弼,命众人各自散去。宋崇明倒是特地走迟了一步,悄声问乐令:“若是有人知道秦师兄你也曾在那座残殿里,今天的事说不定还要有些变化吧?”
乐令也朝他笑了一笑:“好说,地宫中的事我也没给师弟捅出去,连身上这个——”又指了指黑蛟,仿佛施了多少恩与他一般:“我也替师弟接下来了,免得牵扯出师弟那块玉俑。不过这是我做师兄的本份,宋师弟就不必谢我了。”
他也不看宋崇明愤怒得微微扭曲的脸庞,转身驭剑向步虚峰飞去。只怕尹长老回头就要找上秦休……这么好的热闹,可不容他错过。
他先去找到池煦,随他安葬了司邺,又安慰了他几句,才回到自家洞府。
回到洞府时,两名杂役弟子被挂在他身上的黑蛟吓了一跳,以为他已有资格收徒,带了个弟子回业。待知道那只黑蛟是他新收的灵宠,才收了收心中讶异,转而羡慕起他的好运来——这般听话忠诚的高阶灵宠,可不是一般人能弄来的。
乐令可是一点没觉着黑蛟听话,光看它这缠人劲儿就够愁得慌了。
他将洞门闭锁,一道真炁打入黑蛟脑中禁制,叫它化作原形盘绕在蒲团边,自己静下心神,连接云铮元神中那颗魔种,透过他的耳目探听秦休那边的动静。
尹长老果然将此事递到了掌门面前,不顾面子地请了各峰首座到刑堂相见。连掌门景虚真人也一并过去,五位真人一位真君围坐堂上,而堂下站着的便是尹长老特地扣了下来的秦弼。
这个傻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仙娥草是什么,一力辩称是自己认错了药草,不关他师父的事。
堂上众人都或明或暗地在看着秦休,秦休却在堂上一语不发,冷冷看着秦弼。待秦弼将此事从头到尾重述一遍,尹筑才含笑问道:“秦弼不知道仙娥草是什么,秦师弟也不知道么?本来若只是小孩子不懂事拿错了东西,我也不必特地叫掌门和各位首座来看,可秦弼方才说的话各位也听到了,我罗浮派的真人竟要用魔草炼丹,这些事说出去,罗浮的声誉何在!”
他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眉目微敛,一身逼人的戾气便浮现出来,与平日判若两人。就连堂上几名真人都有些不适,云铮的师父洞渊真君也忍不住说了一句:“秦休也还不过两百余岁,知道什么?再说,秦弼是凭着地图寻药,万一他认错了地方呢?尹师侄这么疾言厉色,是把我徒儿的道侣当作了魔修之流么?当初他们两人还亲手杀了幽藏宗那老魔呢!”
秦休只垂下眼,冷冷问秦弼:“我吩咐你取的分明是金鸾草,你不识药就罢了,怎么连地图都不会看?你看到那残殿与我图上画的不同,殿内又满是魔气,为何不确认地方,反而胡乱取药?”
他的声音虽还和平常一样平淡,其中却着实夹杂了几分威势,吓得秦弼面色青白,讷讷不敢答话。
志心峰的玉匮真人向来爱和稀泥,看到洞渊真君也有意偏袒秦休,便替他向尹筑讲起情来:“这不过是小辈一时看错了草药,不算什么大事。秦师弟是亲手杀了魔修元神真人的,或许有魔修与他结仇,借此陷害他呢?”
他也不过顺口胡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说出来了。秦休自然不会感激他为自己解围,仍是一副问心无愧正大光明的模样端坐椅上。秦弼在下头羞愧得脸都红透了,只是堂上各位长辈在说话,没有他请罪的作地,只得硬生生站在原地。
乐令看着秦弼可怜兮兮的模样,嘴角透出一丝笑意,低声自语道:“这也算帮你一回,但愿你以后有心,不要拖我的后腿吧。”
他心念微动,殿内的云铮便自洞渊真君身后起来,对尹筑说道:“这草是我让秦弼取的。我之前见商略受了伤,秦师兄每日担忧他不能恢复,就想以此草为他炼制丹药、温养元神。此事是我所为,我愿意领罚……”
他悄悄给秦弼递了个眼风,然后低垂着头站到了洞渊真君面前,请他责罚。尹筑冷冷一笑,一身懈怠都似化作锐利剑锋,随着一举一动流淌出来。
他正欲说话,景虚真人却忽然开口:“云师弟也是因为爱护弟子才出此下策,咱们都是有弟子的人,有什么不能体谅的?但仙娥草毕竟是魔草,吸人精血成长,不是罗浮该用的东西。商略身上有伤,我也一样着急,但此草还是要销毁,我再叫人去外面为他寻药就是。”
洞渊真君被弟子出来认罪之事噎得一口气上不来,狠狠瞪着云铮,直到景虚真人代尹筑宣告:“云师弟虽说是爱护弟子,这件事却也确实做错了,便罚在林钟峰面壁百年。至于秦弼,他懂什么,不值得小题大作,师弟回去好生教导就是了。”
云铮坦荡荡地认了错,准备去林钟峰面壁思过。洞渊真君愤然甩袖离开,临去之前狠狠瞪了秦休一眼。
出了门之后,他才恨点不成钢地指着云铮:“这件事本就没你半点关系,你争着认什么罪?这下好了,他姓秦的装圣人,我们明性峰倒让人泼上了脏水,你还要去偏峰面壁——那里灵力稀薄,耽误了你的功行怎么办?”
云铮也有些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出去认下这罪名。然而听到师父责骂时,他心里又恍惚觉着,他与秦休已然合籍,两人便为一体,为了秦休背下罪名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他也就这么对师父说了:“秦师兄当时处境不好,我为他分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心里自然记着我的情份。不过面壁百年,我已是元神真人,有千余年寿元,不怕耽搁这么点日子。”
洞渊真君愤愤然将他带回了明性峰,乐令也终于睁开双眼,欣然低笑了起来:云铮的修为进境越慢,他完全得到云铮的时间就越早。而秦弼对云铮越信任、越愧疚、越无防备,在被云铮暗算时,那份凄惨和悔恨想必也就越美味。
他心中快活,就连黑蛟烦躁地缠到他身上都不在意,反而轻轻抚着它的头道:“你以后是我的灵宠,总该有个名字。你鳞甲乌黑如墨,我便叫你湛墨,如何?”
黑蛟将头抵在他脸上,低低嘶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