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令与秦弼一道出了陵阳殿大门,秦弼脸上才恢复了一丝活气,淡淡说道:“我结丹出来,就听到一个师侄说你回来了。本想去找你,又听说你被师父叫去了,就去了陵阳殿见你。方才师父是在替你看伤吗?难道你在外头时伤了识海?”
乐令只摇了摇头,默默跟着他往山下走去。顺着山间石阶往下走了一阵,乐令算着方位,却发现他们俩走的就是去秦弼洞府那条路。他顿住脚步,微微拧了眉,对秦弼说道:“堂兄,朱陵真君和秦师叔都要我搬到问道峰,我还要去万象殿问一问以后住在哪间洞府。”
秦弼对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已不复在陵阳殿中的死板:“我来之前便安排过了。自今日起,你便与我同住神霄崖,以后咱们兄弟也好互相照应。”
他如今比从前沉稳了不少,不像从前那样骄傲之中带着脆弱,只是外表冷淡疏离,内心却没有支持着那份傲岸的自信风骨。乐令不由得默叹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到远在蒿里峰的池煦,又感慨起了人生遭际何其奇妙。
于是他也笑着打起了太极:“还未恭喜堂兄成了掌教嫡系。我虽说是借住在问道峰,毕竟身份有些尴尬,以后都要靠堂兄关照了。”
秦弼脸色似乎有些发红,温和地谦逊道:“什么关照不关照,你我之间还用说这样见外的话。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掌门嫡系,师祖即位时也说过,池师兄天姿卓越,性情淡泊冲谦,正是掌门的不二人选。他老人家只是代掌其责,待池师兄阳神有成,自然还是要还位于他的。”
待池师兄阳神有成……这个时间一推推出几百年去,还不知池煦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是真活到了,万一到时候朱陵还是洞渊成了合道道君,华阳道君的话便不会再那么有效,池煦也不可能与道君争执,只能自己退让。这步虚一脉么,这几个人或者能勉强活下来,但……
以后的步虚一脉,就只能是从前的问道峰了。
秦弼见他沉默不语,生怕他误会了自家师祖和师父的高风亮节,忙解释道:“我这回虽是借了步虚峰的洞府闭关,却绝无借师祖之势,搬到步虚峰的意图。师父与云师丈也仍是坐守问道峰,如今云师丈闭关,也是在陵阳殿下方的洞府……”
云铮不是在陵阳殿里闭关?
上回趁他移宫时用魔种干扰,害他走火入魔时,因为时间紧迫,忘了看他身周情况。若是人不在陵阳殿,正好方便他去动动手脚……
乐令微微侧过头,露出一个纯洁无比的笑容,拉住秦弼问道:“我与云师叔也曾一同出使莲华宗,这些年多蒙他照顾,回来也该拜见。就算他闭关了,我至少也该在门外行一礼。”
秦弼有些愕然,又有些感动。自己这个堂弟竟是这样知恩图报,不仅回山就去拜祭景虚真人、谒见他师祖、师父,就连毫无关系的云铮也要尽足了礼数,真叫他佩服之余也有些惭愧。他反省了一下自己在师父面前服侍的太少,带着乐令便往山上走去。
那座山洞灵气充盈,但是洞门紧闭,已化在山林草木之间,除了秦弼这样本就知道洞府所在的人,根本就发现不了那座洞门开在哪里。秦弼在前头略略寻找了一阵,指着一片爬满蔓藤和苔藓的峭壁说道:“喏,这里便是云师丈闭关的洞府,那几条青藤后掩着一块石头,就是入府的机关。”
乐令小心记下了洞府位置,对那机关倒是不置可否。前些年在门内,他成日跟着徐元应学阵法,连守山大阵的布局都在他脑中,就是这问道峰上另有什么布置,只消多费几分心力也能解开。
本以为云铮是在明性峰闭关,或者至不济也要在陵阳殿,哪想到竟是在这种无人关注的地方。这真是……真是天赐良机,若不趁着这机会把云铮祭炼完全,上哪里再找这么好的机会去!
他激动得几乎压不住唇角笑容,在秦弼颇有几分敬意的目光中一躬到地。这一礼他行得全无挣扎,也不像在秦休面前那样暗含恨意。他先谢云铮选了这么好的地方,也谢过秦休和洞渊真君没将他弄到别处闭关,平白送了他一个大好的元神真人傀儡。
行罢了礼,他心底那点欣喜还未散去。虽然眉目唇角都不曾泄出笑意,却别有一种熠熠容光从内里透出,衬得他神色一时鲜活起来。秦弼从小和他在一起,却极少见他这样生动鲜明的神仪,在一旁看得移不开视线。
乐令很快压下那腔喜悦之情,神色恢复平静,回身请秦弼带路。两人目光相交,秦弼忽然又想到两人从前在一起时,乐令总有种勉强顺从他意思的感觉,心头止不住有些黯然。
不过即便如此,要他就此放下心中情愫,把乐令只当作普通亲人,他也……绝不甘心……
他一把抓住了乐令的左手,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慢慢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咱们不要再在外面浪费时间,还是早些回洞府中,谈谈这些年你我各自遭际吧。”
他的手抓得及紧,仿佛是怕乐令抽回去一般。他也不敢回过头去看乐令的神色,只是从乐令不徐不疾的脚步中觉出他心神平稳,至少是不讨厌被他这样牵着手下山。
虽然说着该早些回府,秦弼也没有跨剑飞行,而是一步步走下宽阔平坦的石阶,向乐令指点着周围景色。这罗浮山中有阵法支持,外界风霜不能侵入,山中景致也不分四季,时时都是这样郁郁葱葱、沁人心脾。
这样一路下山,真有几分与倾心之人把臂游玩的意思了。两名金丹宗师同行,自是听不到脚步声与衣襟拂动的细碎响声,但至少能时时刻刻感到身旁之人,握着那只毫无挣脱之意的手,亦觉着身周满盈温馨了。
短短一段山路已到了尽头,秦弼便又领着乐令进到新洞府。那里事先已有杂役弟子布置过,床榻桌椅都十分干净整洁,只是他从前惯用的一些家什器皿都找不回来,叫人换成了一色全新的。
秦弼也感觉不出这屋里和从前有什么不同,施法弄了热水泡茶,颇有主人架势地叫乐令坐下谈心。
就是他们两人朝夕相处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心事可谈,就连身体联接得最紧密时,心思也各在天一涯。如今几十年不见,若谈得出什么心来,也是秦弼将一颗心剖出来给乐令看,而乐令却要千方百计再将那颗心装回去。
不看、不接受,但是也不敢、也不愿从这件事伤害秦弼。乐令只能侧坐在石墩上,半倚着汉白玉圆桌,看着眼前心思犹自剔透如少年,年纪在他面前当真也只算个少年的秦弼,听他说那些隐晦而又其实无比明白的心事。
他亲手掐断过几次与秦弼的孽缘,却不知怎地总能续上。或许只要有这血缘在,他们两人之间就难免有些纠缠。只在两人说话的这段工夫,他就隐隐觉着有一段因果压在头顶,却不是从前那样的情缘,而是更深沉的,甚至伴着血光之灾的孽缘……
他心中一动,五指连连掐算,那段天机却还是模糊不清,怎么也算不出细致些的结果。越是算不出,他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便越深重,眉间细纹也堆得越来越紧。秦弼也看出他的状态不对,话也说不下去,牵着他的手问道:“可是我方才言语不当,叫你烦恼了?”
乐令眼中蓦然流出一股锐利的目光,如刀刃般刺向秦弼,半遮半露地问出了自己一直极为在意的事:“若将来有一天,秦真人和朱陵掌门容不下我,堂兄你是否也会与我刀剑相向,反目成仇?”
“怎么会……”秦弼本是想嘲笑他想得太多,但看到乐令严肃至极的面容,自己也再笑不出来。他的心思明净,却不代表脑子不好,且这些年在门中,他也听到过些风声,不过是因为深知师父的品格,才一直不当回事。
眼看乐令都为此烦扰,也不好再一笑置之,认真地解释道:“师祖和师父性情高洁,他们对池师兄和你,都视如亲弟子,绝不会有任何不公,更不会因为权势……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可以为师祖和师父担保,他们绝不会做出此事。”
乐令听得直想冷笑,却强压了下去。他仿佛已看到了许多年后,他杀了秦休之后,秦弼该如何执剑站在他对面冷冷申斥:“我师父品性高洁,待你一直如亲弟子,你怎么能杀他!”
秦休是秦弼的血脉至亲,也是他的师父,而他们两个又有什么关系?他早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怎么现在想到,仍会觉着不高兴、不痛快,还有种倦怠得不想再搅入这一切中的感觉?
乐令低着头笑了起来,这样笑着时,呼吸仿佛也比刚才畅快些。他微抬起眼,目光透过浓密的睫毛落在秦弼脸上,那笑意中竟不经意带上了几分以魔修身份生活时的放肆和魅惑:“我愿意相信堂兄的人品,但我还有些事想私下解决,不想事无巨细地通报秦师叔,堂兄可否帮我?”
秦弼听出乐令对自己那番话仍不完全相信,却也不愿一味解释,只希望将来能有事实证明他所言不虚。
此时既然乐令求到他,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师弟但说无妨,凡是我能做到的,无不应允。”
乐令的笑声低沉了几分,缓缓开口:“不是什么大事。我之前祭拜师父时,听说池师兄负责北山守卫,十分辛苦,就也想帮他一帮,因此这两天要炼一件法宝。其中涉及一些从妖修水宫中学来的外道法门,不能受人打扰,亦不好叫人看见,所以想请师兄帮我瞒过秦师叔和掌门真君。”
他直勾勾地盯着秦弼,忽又补充了一句:“堂兄若是觉着不该隐瞒,也可以将此事源源本本地告诉掌门和秦师叔。”
秦弼忽然觉着两人之间似乎隔了扇薄绢屏风,虽然离得不远,看着对方却永远是模模糊糊,不能真切。他的心微微一沉,却是抬起头对上了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这件事师父若问起,我会替你遮掩的。你告诉我的,我自然会帮你处理,但是你心里若有什么事都不可以瞒着我,行不行?”
他忽然倾身向前,一把抓住了乐令的肩膀,不顾一切地亲了下去。
那双嘴唇温柔而干燥,在他的压迫之下微微张开,露出更润泽甘美、值得探索的柔滑口腔。这个时候那双唇中便不会说出那些让人不爱听的话,也不会流露出叫他心慌的冷笑,只会在他的索求之下愈发炙热软滑……
他的手愈往下落,便发现手下抚到的肌肤越是冰冷,与他的炽热对比格外鲜明。他用力揉捻着指掌下的肌肤,欲把那副身体变得和自己一样热情,胸口却贴上了一只冰冷的手掌,甚至将他的心也冰得冷了几分。
他缓缓直起身子,却看到乐令一双眼澄明如镜,正从下方看着他:“你我如今身份有别,我亦不愿以此身换取什么东西,还请堂兄自重。”
秦弼的身体蓦然僵硬,指尖那点寒气已冷到了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想歇一天的,结果居然没歇。写到堂兄就纠结,干脆以后不写他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