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凤,我与你说过,行桩拿马就该心无旁骛,抱元守一。今日在饭桌之上,见你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是不是吃惯了宫中玉食,再难下咽我这的粗茶淡饭。”看着郭凤苦站多时,一直难以进到空灵之境,杜姓汉子声音冷咧,若万年寒冰,道:“那种锦衣日子,不过是过眼云烟,你最好将之忘却,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跟着你师傅学好本事。”
郭凤收桩起身,道:“杜伯伯误会了,小子在宫中无时不刻如坐针毡,早盼着得回来。只是晚饭时,师兄随口一说,我心里便有一股强烈的不安之感,总觉要有坏事发生。师傅哪次如这回匆匆进宫,不会是……”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心事,你师傅妙手仁心,从未得罪过何人,所识的官员、百姓无不敬仰其品格,你不用担心,认真拿桩便是。”汉子打断郭凤,嗔怪道。
“可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看着郭凤撧耳揉腮的样子,汉子正色道:“是不是你在宫中惹了祸事,让师傅去为你顶罪了?”
“不是的伯伯,我在宫中一直谨言慎行,连皇上都觉得我木讷。只是……,宫里有个人以前见过,他还不时试探我的身份,也不知这和师傅进宫有没有关系。”
“哦!你怎么会认识蜀宫之人,给我说说。”汉子惊讶道。
郭凤遂把当日在晋阳城被强请至无不为居,见过这符思业之事说了。杜姓汉子细细品咂后道:“凤儿,宫中的几位老太医不似你师傅那般敢于担事,对于皇上和他几位爱妃之疾常以医术有限搪塞过去。所以你师傅总是席不暇暖,今天来唤他的,乃是医官院的太监,应该和符思业无关。”
郭凤的不安之情总算轻了许多,道:“杜伯伯,那十三太保你是否清楚,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汉子闻言,似乎有所感促,良久一声长叹:“是好是坏,我也不敢乱下定言,不过是群认不清天下形势,做着复国大梦的可怜虫罢了。符思业既对你有所怀疑,未免麻烦,等你师傅回来了,我与他说,让你与王辉同我到青城山外去寻上几周药材。”
“谢谢伯伯。”郭凤暗怪早该和他说了,汉子向来面冷心热,却是一直关心着自己。心中大石已落,忽生豁然开朗之感,便欲再去行桩。
“郭凤,这拿马行桩,站到如今之境,虽说还是静立不动,其内却属抻筋颤骨,极耗心神之事。只有心平气和,从容不迫才可达事半功倍之效。你方才一会愁容满面一会喜形于表,强站下去,不但毫无作用,还可能损神毁体。今晚就先回去睡吧!”汉子不由分说,将郭凤支出房间,独自在床前踱步。几番犹豫,还是移开堂中小桌,扣起地上的青砖,一个漆黑深邃的小洞悠悠不见底。
汉子俯身下去,单手在洞中摸索一阵,拉出一只长长的布袋。弹了弹上面沾裹的尘土,轻轻打开,一柄有些锈蚀的马槊静静躺着,两尺有余的槊锋隐隐泛着寒光。汉子像见到久违的爱人,柔情地盯着,目光始终不愿离开。此槊柄长六尺,由桑柘木辅以生漆等料耗时三年方才制成,其上刻有“报仇千里如咫尺”几字。
槊柄往青砖上一砸,槊锋嗡嗡炸响,锈粉霎时飞落。单脚踢向柄尾,右掌为支,左手抓住上来的柄身。向前直探,一阵劈、盖、截、拦、挑,在这不算大的小屋中,舞得虎虎生风。
“咚——咚,咚,咚,天寒地冻”……
街上的梆声响起,已是四更时分,韩保升的小院屋头,忽地落下一个黑影,此人身法灵动,矫健敏捷,脚尖落在脆薄的瓦片之上,却未发出半点声响。他俯身下去,侧耳倾听,脚下传来孩童梦呓之声,便不再犹豫,一个鹞子翻身,从房顶跃下。
正当他轻轻推向郭凤所在房门之时,身后寒风袭来,吓得他再顾不得动手,连忙缩身避让。好在他身法高明,兜转间便出现在小院当中。借着月光观瞧,一个中年模样的汉子,正怒视自己,其手中一柄长长的马槊直立待动,微风吹过,槊锋发出铮铮之声,极显威风凛凛。
“符思业,深更半夜,你不好好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汉子低声喝道。
符思业拉下面巾道:“你是何人,怎知我今夜来此,难道你一路尾随?”语气虽然平稳,心中却是惊悸不安,自己武功不算有多高深,可独行之术无人能及,自出到江湖闯荡以来,还从未遇过实力相当的对手。
杜姓汉子沉言不答,冷冷看着符思业道:“我知道你来此目的,那孩子我早已盯上,你休要再动心思。”
“早已盯上?哈哈,莫非阁下是南棋门之人,若不是我提供的线索,你们怎么知道这小子会在蜀国,即然早已将他寻到,就该知会郭道长一声,免得浪费我等时间。”听其所言,符思业“恍然大悟”,此人应该不是什么轻功卓著之辈,否则一路相随早应被自己发现,他不过是较自己之前来到此处,当下不满道。
“知会何人,与我何干,我得到的命令便是在静中守好这小子,等门主亲自前来,其余无论何人,凡有私到此地骚扰者,格杀无论。”
“哼!求我寻人是你们,对我动手也是你们,你南棋门真当我十三狼好欺负不成,这事我一定要找赵门主讨个说法。”符思业恨恨丢下话句狠话,身形一动,已消失不见。
“南棋门?赵门主?”杜姓汉子自言道:“难道是什么隐藏的势力,怎么从未听说过。还有凤儿到底什么身份,引得十三太保与南棋门苦苦寻觅。”
转日清早,韩保升拖着疲倦的身体进到府院,抬头便见杜姓汉子在院中低首沉思,手里紧紧攥着多年未见的马槊,不由得心头一震,折身关上院门,走到汉子身边道:“杜大哥,怎么将它拿出来了?”
汉子道:“你那两个徒弟,我从未问过其身份家势,只是昨夜符思业偷偷前来,打算将郭凤绑走。”
“啊!那郭凤现在何处?”韩保升惊呼道。
“放心,我依他口风,胡乱说了一通,将他骗走了。”汉子遂将详情与韩保升说了。
“难怪昨日从药园出来,费贵妃旧疾复发,一直找不到诱因,想来是符思业当中搞鬼,故意将我拖在宫中。”韩保升四处张望,压低声音道:“至于什么南棋门我也是不知,倒是凤儿,实为周国先帝郭威之孙。”
汉子面露不可思议之色,难怪其模样与故人有几分相似。
韩保升断续道:“这十三太保一直欲复唐国,早将大周视为阻碍,看来他们是欲在凤儿身上做文章,以此挟制郭荣,进而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若是今早符思业不来,此事倒也无碍,可我万般祈祷,他还是来了,如此凤儿便不能再于此逗留,符思业迟早会发现被我骗过之事而再来掳人。依我之见,干脆让其回家为上。”汉子道。
“大哥放心,皇上说过,我所编修的本草一书事关重大,早欲派些大内高手为我护院。只是如此有囹圄之感,就谢绝了龙恩。事到如今,我以书稿即成,借防被盗为由,上奏天子,求调高手过来便是,这样那符思业定不敢再来。”
“贤弟不是江湖中人,不知这符思业藏隐追躲之术的厉害。他武功平平,却得暗隐幽狼的称号。多少名门大派、隐世世家的第一高手,在轻功造诣上皆是比他不过。我们不可能时时警惕,若被他寻得纰漏,偷拐走了凤儿,纵有千里宝马,也休想追得上。”
韩保升听闻,默默无语,郭凤悟性过人,凡事一点就通,虽说平日有些沉闷,在关键时却总有惊人之举。好马求伯乐,为师盼高徒,此刻让他放走郭凤,实有不甘。可又无力确保其安然无事,思虑良久,还是开口道:“此事但依杜大哥之言,只是现在费贵妃善发旧疾,皇上一定不会放我外出。送凤儿回去,唯有辛苦大哥,不知你意下如何。”
“兄弟二人,谈何辛苦。纵然送他到天涯海角,也无怨言,只是我也该离开了,多年情意就此别过。”
“杜大哥,这是何意?”韩保升不解道。
“符思业辩人之能无双,他即闻过我音,若再留此,让他查出你我关系,迟早要惹来麻烦。”
“那大哥今后打算到何处落脚,待愚弟有得空闲,前来看望。”韩保升语气颤抖,尽是不舍,眼角似有萤光。
“我本江湖一浪人,四海为家随缘定。贤弟不必如此,其实我早有离去之意。等安顿好了凤儿,便要浪迹江湖,品游各国名山。若是有缘,他日必再相会。”汉子做豪放道:“晚行不如早走,一会等凤儿睡饱起来,你有什么要予他交待的就说清楚吧,我也该去收拾一下。”
看着汉子的背影,韩保升终是再忍不住,偷偷撒下泪来。与他相处数年,无时不受其照顾,心中早把汉子当作亲哥一般。此番离别,怕是再不得见了。
“哇!”郭凤双眼放光,一声惊喝:“今天的早食怎么这么丰富,除了米粥,竟还有只这么大的烧鸡公。”
“难道师傅发了月俸?嘿嘿,不会是看我们勤奋好学,特意鼓励一下吧。”王辉口中早以盈满了哈喇子,轻轻伸手撕下几绺胸脯肉赶送嘴边,用力一咬,肥油直冒。
“师兄,你好大胆,杜伯伯与师傅还未过来,你怎敢偷吃。”郭凤嘘声道。
“你俩快吃吧,吃好后就直接去正堂,你们师傅有话要说。都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起早一点吗?”汉子也不进来,在院中说完便嘀咕着走了。
王辉吓得一哆嗦,伸出头出,左右张望。
郭凤悄声笑道:“师兄,我以前和你说,杜伯伯历害着呢总是神出鬼没的。怎么样,现在想信了吧。幸亏刚才没被他看到,不然又少不了一顿训斥了。”
“嘿嘿,人活着不就为了吃尽下美食么,骂几声算不得什么……”王辉用力嚼着鸡腿,口中含糊不清道:“师弟,你也快吃,这……”
郭凤也学着王辉朝向外张望一眼,抓起鸡块大嚼起来,二人一顿狼吞虎咽,不时对看一眼,皆被对方嘟囔的脸颊逗乐,边吃边闹,欢乐无比。
吃过早食,郭凤学着王辉,用手随意抹了抹嘴上的油泽,又在身上拭了几下。二人闭口不言,来到正堂之中,但见杜、韩二人直立不语,神情严肃,屋角的花几上放着一个布包,一根裹的严严实实,似棍模样的长物倚放一边。
“莫非刚方闹得历害,真要被师傅责怪了?又或是自己不懂规矩,给师傅带来了麻烦?”郭凤心中咕哝。
“杜大哥,还是你说吧!”看着郭凤还有些稚嫩的眼神,憨厚敦朴的模样,韩保升不知如何开口。
“凤儿可知四更时分,那符思业果真来了,若不是让我知道了他对你有所怀疑之事,现在你已然被虏去了。”汉子直言道:“这十三太保武艺高强,我与你师傅不可能斗得过他们,当下最好就是让我带你离开此地,不再回来。”
“啊!师傅,有坏人报官抓了就是,我不让师弟走。”王辉听说要带走郭凤,紧紧抓住其手,任杜姓汉子如何拉拽也不松开。
“辉儿,你要知道,若让郭凤再留于此,不但他随时有被虏走之险,就连你师傅也可能因那些恶人借此大兴文章而拖累。”汉子蹲下身来,双手扶着王辉肩头,正重其事道:“你若舍不得师弟,便好好学习医术,待学成之日,再去寻他就是。”
郭凤心如刀绞,两行热泪簌簌滑落。在这不大的小院中,有他最欢乐的时光,有师兄的关心,师父的谆谆教导,伯伯的默默相护,他虽表达不出来,可这份暖暖情谊总是无时无刻包哪着自己,让他铭感于怀。
“师兄,等日后有能力了,我一定来找你。伯伯说得对,我不该再留在这里。”郭凤经历了当年的阿史那与季坎派之事,虽不明白大人们的世界里为何总有恶人持枪凌弱,可也清楚,前几次平安无恙,都是巧有人助。而现在,师父医术高深,却不会半点武功,若因自己而拖累于他,可如何是好。
王辉犹豫间,放开了紧箍的双手。弹指间,郭凤忽感心头一阵失落。不由拥上前去,紧紧抱住师兄。二人难舍难别。就听汉子道:“王辉,今天让你过来,便是要你知道,无论何人问起,皆要咬死,凤儿随我上山采药,不慎跌入水中,溺毙而亡,而我身份便是府上管家,也因下水救人,被河冲走。”
“辉儿知道。”王辉哽咽着,从身上掏出一块珠圆剔透的玉佩塞到郭凤怀中道:“师弟,这是家父传予我护身的器物,虽不值什么钱,但能为你消灾祈福,你要好好保重”。
郭凤也从颈上取下一串金链,挂到王辉身上,抽泣着道:“师兄若是想我,就拿出此物一睹,师弟当同前来相会。”
“好啦!凤儿,勿要难过,你我师徒今日缘尽,再不能教你何物。但要记住,做人该磊落光明,宽厚待人,以后闯出了名堂,不要沾沾自喜,停滞不前。不可因强势而孤芳自赏,亦不能自弃而随波逐流。”看着郭凤不住点头,泣而不语,韩保升肝肠寸断,强忍悲痛,拿出一个竹筒,递过去道:“一场师徒,也没什么给你,这里面是一副千年寒铁煅造的而成的银针,权当留念。”
郭凤知道这寒铁银针乃是师傅的心爱之物,执拗着不接,哭泣之声反是越大。杜姓汉子伸手接过,塞到包中,拿上马槊挑起行囊道:“花开一世,终有凋谢之时,师徒父子也有离别之日。凤儿你只要不忘师傅教诲,纵然相距天涯,亦如见咫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