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沙漫天。
黄昏。
斜阳似壁炉中未烬的炭火,熊熊烈烈,灼烧着半天晚霞,炙烤着半途戈壁——就像一个醉酒的莽汉在恣意发泄过剩的精力和欲望。
干裂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染上乌金,空中到处飘扬着细小却危险的沙尘。
坐落在塔克拉沙漠和莫桑荒原的交界上的狐眸镇,柳叶般狭长的地形就像是福克斯狐族少女多情的美眸,虽然没有那一层如水般的晶莹,却有一泓源自荒原的清澈小溪穿镇而过。
和大多数深入沙漠探求宝藏的冒险勇者一样,溪水在进入塔克拉沙漠后不久便消失在那漫天无际的层层沙土之中。
小镇西北边缘地带缺少水和植物,正好是狐眸镇北面的一条贫瘠眼线,环境宜人的瞳仁区域自然属于有钱有势的镇民,不知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外部窑洞则成了生活垃圾和昆虫的聚集地。
被风化刻出岩层的巨石成为了窑洞区和狐眸镇的界碑,巨大的岩体上到处是碎裂的石肤,缺乏水元素的环境抽走了山岩续存的生机,或许要不了多少年就会变成这漫天飞沙的一部分。
就算伤痕处处但巨岩仍然刚直坚实,就像生存在这里的比蒙们一样,用自己的身躯在酷烈余辉中遮挡出一大块阴凉。
在大漠荒原中,这样一块阴凉有时候足够救命。
如果绕过巨石的遮挡,就能看到一条被夕阳拉得长长的黑影覆在巨石不规则的表皮上,而且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人影几乎就没有怎么移动。
就在巨岩另一侧的向阳方向,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直直地站在夕阳下,宁可忍受斜阳酷热的灼烧也不知道往阴影中躲一躲。
面目已然不清的少年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虽然肮脏,奇怪的是并没有如外表一般散出恶臭,反而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清凉水汽弥散。
若有元素使用者看到一定会非常惊讶,这种迹象正是水元素亲和力极佳的表现,而在这个泼水一空的沙漠边缘,水元素可不是什么随处可以感知的东西。
似乎有着上佳的水系魔法天赋,但每一个看清少年双眼的人一定会失望,在这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里,露出的唯有空洞和呆滞。
这教人无比惋惜,要成为魔法元素的使用者,智慧绝对是首要的条件,甚至比元素天赋更为重要。
某种程度来说,天赋决定起点,而智慧才能决定终点。
他竟是一个白痴!
白痴少年的目光呆呆地望向狐眸镇的方向,似乎是在等待又似乎是在期许,谁也无法从他那双失焦的的眼眸中读出任何有用的讯息。
只有那些若有若无的虚幻水汽,在空气中扭曲浮动着。仔细凝目望去,少年四周幻化出一个个小小的七色彩虹——玄奇而美丽。
镇子上很热闹。
尽管是风沙漫天的炎炎烈日,却丝毫不会影响人类对于金钱的贪婪和追逐。
塔克拉沙漠特有的沙尘,其中蕴含的狂暴火元素,特别是对人族这种相对强壮比蒙来说更显“娇嫩”的族群,不具备特殊器官过滤功能的鼻孔一旦过量吸入,足以让不能及时得到圣光治疗的家伙饱尝生不如死的痛苦。
能想象一条烧红的铁钩从鼻孔中直直插入肺部然后不断地搅动吗?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时时刻刻都存在这样的威胁。
最为方便和有效的手段就是隔绝风沙,三指宽的纱布一层又一层地缠在脸上,虽然仍是不可避免地少量吸入,但对这些敢于穿行沙漠的商人来说这点风险不值一哂。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脑袋缠满纱布,就像两肩抗着巨型蒜头,看上去傻b极了。
但狐眸镇上的比蒙兽人们现在可一点不这么想。
驼铃声声,当人类商团三天前驻扎进镇上,用精美烫金文书上面那火红而尊贵的侯爵商印打消了最初的敌视后,小镇平静的生活就被彻彻底底地扰乱掉。
人类用豪阔而慷慨的金钱攻势直接推倒比蒙最后一堵心墙,有钱能使亡灵推磨,更能让狐眸镇上这些一辈子都没见过金盾这种货币的乡下比蒙纷纷改变自己的种族,一个个好似都有了道格一族的血缘,笑容可掬的脸上写满殷勤和谦卑。
和大多数的荒野小镇一样,贫苦而率直的居民有的是坚韧体格和生存智慧,既然人类商团有着充裕的资金和公平的交易,种族之间的仇隙这几天里在比蒙的脑中被彻底的抚平。
既然都是买卖又何必在乎对方是谁呢,帝国军需官还能比这些人类更大方?
镇上唯一一条主街上,中心区域的房子和周围的那些一样,平凡中透着沧桑,但比尔·沃德仍然以自己在这里拥有一处住宅而骄傲。
加上镇西北处唯一的那座虽然有些残破但还可转动的风车磨坊,老人对自己稳定的生活已经相当满意,悠长的岁月已经告诉他,年纪越大越要学会懂得享受拥有而不要再去奢望无止尽的追求。
当最后一袋沉重的沙蝎甲壳被一个高壮的人类扔进结实的樟木箱中,老比尔就在樟木箱的一旁低眉顺眼地陪着,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得就像一朵盛开的雏菊。
比每年出现一次的那个吝啬福克斯采购员高出近五成的收购价让硬朗的老沃尔夫也弯下了坚挺的脊梁。
但狐眸镇的产出实在太过贫瘠,清楚商团带来的木箱数量的老比尔不禁叹气,他早估算出就算整个小镇的货资都被人类买完,但商团至少还有一半的箱子闲置着没用。
透着铜质金属亮纹的锁具深深地扣住坚实的樟木,既方便长途运输又能有效地提供防腐的储藏功效,这种特殊材质的笨重樟木箱子在见多识广的老比尔眼中透着特殊的美感,相比之下,比蒙军需采购物资所用的那几辆紧巴巴的破烂牛车简直就是荒野上的难民。
国力的差距!
站在门口的老沃尔夫倒剪着双手摇摇头,旋即抛下心头那一丝愁云,这种国家层面的问题还轮不到他这数十年前的老兵去思考。
而且今晚是难得的喜庆欢宴,额外的收入让每一个比蒙都对人类商团充满感激,因此镇上决定举办一场盛大的欢送宴会来祝福这群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
作为长老之一的比尔当然需要列席,身为比蒙贵族的沃尔夫,出席这种宴会穿上必要的正装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看看天色也差不多该回屋整理着装和准备发言腹稿。
怎样才能给人类商团留下好印象的同时不会显得自己太过卑下?这个问题才是老比尔一直在纠结的烦恼,战士出身的他可没有福克斯那般能言善辩。
“尊敬的比尔老爷,屋子已经清扫完,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嘶哑难听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带着一对博德族翅膀的少女拿着黑乎乎的抹布和半破的笤帚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老沃尔夫后立刻深深地弯下腰用尊敬的礼数行礼。
少女的翅膀并不是壁画上那种美丽的纯白轻羽,被沙尘侵染的翎羽肮脏、斑驳而杂乱,丝毫不具美感地在污黑的肉翅上稀稀拉拉地长着。
满是尘土的布衣用粗略的轮廓展现出少女那轻盈曼妙的体态,但少女直起身子抬头后却没有任何风情可言——她实在是太丑了。每次看到少女的丑脸,老比尔总能联想到荒野峭壁,几乎一模一样的崎岖不平、怪石崚峋。
完全不具备长空翱翔的飞行能力,但少女却不折不扣的是博德鸟族——布拉克达科鸭族的一员。
相貌的丑陋并不影响少女心灵的美丽,至少她的心灵之窗就特别的动人。如果能抵挡住丑脸的远距感,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是一对清澈而灵动的眼眸,眼波流动间仿佛带着梦中呓语般的轻柔。
如果不这么丑该是多好的女孩子,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个妮可却越变越丑了!难道真的是堕落亡灵的诅咒?老比尔微微叹息,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了?他有些数不过来,人越老是不是感慨越多?
“不用这么多礼,妮可小姐。雇佣你打扫屋子,但我们并不存在任何的主仆关系。”
少女面带微笑点点头,嗓子的弊病让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少说多听的道理。
好像知道少女不会回答,老比尔自顾自絮叨着:“你是不是还在照顾那个‘柏克莱夫’弗若哥蛙人?都快一年了吧,你还觉得那个人有恢复正常的希望?还是一切让尘归尘,土归土,属于地狱的就让他回去吧……”
伯克莱夫,这个不详发音的词汇代表着无法离开人世的生魂,因为意外身亡的生命偶尔会有极小的概率保持自己灵魂不散,复生为一种古怪生存状态的活死人。
而在这个荒僻的小镇上可享受不到传说中的玛法里恩牺牲之歌—复魂战歌的恩慈,最终堕落变成亡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死局,唯一的变数不过是坚持时间的长短。
亡灵这种极具掠夺意识的非自然生命体在泛大陆都是必杀对象。
这名一年前死而复生的伯克莱夫本该被惶恐的人群送上火刑柱,妮可勇敢地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相抗,总算替他争取到免于处死得以继续生存的权利,当然是在不会异化成亡灵的前提下。
开明的长老当然理解生命的珍贵,但少女那据说被邪恶诱惑的堕落之名却在镇民之间越传越真——逻辑直白而清晰,如果不是亡灵迷住心窍,怎么会愿意跟死不足惜的伯克莱夫同生共死?
发散的思绪缓缓收回,面对妮可那淡淡的眼神,早已千百次劝导过她的老沃尔夫再次感受到少女的坚定,只是年纪大了憋不住絮叨忍不住发发牢骚。
“唉……厨房炉子上还煨着半锅粥,桌上还有些沙椰枣。长身子的年纪需要补补,你把这些都带走吧。”
感激的目光从清澈的眼眸中透出,但立刻被长着疱疹的眼睑隔断。
妮可再次弯腰行礼后回到厨房,用一只大半口子缺失的陶罐把米粥装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只裂开的木桶里,再用粗布搓成的绳子把木桶紧紧捆好,这样就能够安全的把米粥带走而不至于洒在路上。
至于沙椰枣,这种水果就算是老沃尔夫也不是随时能吃到的,少女非常懂事地只拿了一只最小的放到口袋里。
仔细地用面巾遮住脸,趁着没人从侧门做贼般偷偷地跑出去,妮可瑟缩起双翅的样子就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可惜她却得不到一对羽翼为她支起一片晴天。
妮可并不希望自己的帮工给老沃尔夫带来麻烦,而且这样也能延长自己的工作时间——上一份在温雷莎大婶家的零工就是因为被别人发现,在不断的流言蜚语伤害中不得不停止。
为了活下去,她需要一份工作。
瘦小的身体拖着长长的影子,迎着渐冷的夕阳和无尽的风沙,缓慢却坚定地走着。
夕阳残存在天际的最后一线,妮可艰难地提着木桶出现在少年的视界中。
劳累一整天并没多少时间用来休息,加上一如平常的炎热天气和分量不轻的木桶陶罐,少女的脚步已经有些微微蹒跚,可白痴少年并没有任何举动,甚至连上前几步也没有移动。只是当妮可的身影印在少年瞳孔上的一刹,少年满是汗垢的脸上突地露出灿烂的笑容,但再配上那失焦的目光却显得尤为呆傻。
就在巨岩后面不远就是黄土构成的山壁,一个个窑洞就像少年的眼睛般空洞地等着主人的归来。
好容易坚持着走到少年身前,把木桶小心地放到沙土地面上,妮可总算能够缓过一口气来好好休息,这块巨岩和这少年就是她的家,她只有在家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
少年只是痴痴地笑,暴晒一整天似乎没有对他产生什么伤害,但随着笑容的扩大和持续,自额上的污泥汗垢中却流下一丝鲜红。
鲜血顺着少年的眼角流下,很快便被皮肤上堆积的沙尘争抢着吸收,最后都变成一团团的黑污。
“又被扔石头了?不是让你好好呆在窑洞里面不要出来么?”
虽然是责备的语气,但满脸怜惜的妮可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纤瘦的手指轻轻划开少年蓬乱的头发,露出额头上错乱分布的恐怖角质膜——这是弗若哥蛙族的种族特征。
角质膜比正常皮肤稍硬,但也不能充当防护,甚至因为硬度的关系比柔韧的皮肤更容易撕裂!而少年此时额上的角质膜显得伤痕累累,也不知道有多少石块在上面造成过挫伤,淋漓的鲜血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有些血腥。
妮可没有说什么,这样的事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作为被镇民诅咒的柏克莱夫,偶尔会有几个胆大的小孩子玩消灭妖怪的游戏,远远地扔石头已经是很寻常的遭遇。
而这种事情发生后,最后的结局往往是焦急的父母寻到小孩,在狠狠地责备和稚嫩的哭声中夹杂着对少年还有少女的刻薄咒骂。
这种事情一而再的发生后,妮可已经没有追究的精力,更不会抱有获得宽容待遇的希望,生活用这样剧本教会了她什么叫忍耐。
至于少年,痴痴的笑容是唯一的回答,有妮可在身边的时候,这个表情就不会消失。
“今晚有米粥,还有沙椰枣哦!”
知道少年听不懂自己的话,妮可微笑着蹲下去,把缚在木桶上的布带解开,正如她所料想的一样,米粥并没有凉掉,透过劣质的陶罐还能感受到微微的温暖。
震天响的腹鸣声从少年肚子中响起,妮可的明眸中终于带上少女的天真笑意:“别着急,今天还是你先吃。”
似乎能够听懂“吃”这个字的含义,少年学着妮可一样屈膝蹲下,跪坐在盛着米粥的陶罐前面,长大嘴巴静静地等着少女将米粥用木勺喂食。
当米粥下去刚好三分之一,少年突地闭上了嘴,又露出那种呆傻的笑容。
虽然少年的年纪看来这点食物是绝对不够,但至少他的肚子并没继续用声响表示抗议。
这个动作表示拒绝进食,意味着轮到自己吃饭,妮可笑着摇摇头,这是他们唯一的交流。这么久以来自然知道不用再劝,妮可很干脆地用木勺一口又一口的往自己嘴里送,直到胃囊鼓胀再也吃不下为止。
而陶罐中的米粥已经快要见底,这个时候少年才又张开嘴静静地等待。
夕阳残照,天地交接处一线火红,在巨岩的阻隔下,少女和少年分享着一天中难得的温馨时光。
家人在,何处不是家?
米粥很快被吃的一干二净,虽然少年死死地盯着陶罐,但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沉沉金乌已然落下,荒原沙漠的昼夜温差极大,几乎是在阳光消失在地平线的一刹,逼人的寒意便从空中涌起。似乎被寒凉感染妮可微微叹息着,一年零十七天了,少年从坟墓中爬出来后就一直这样,除了进食的时候会本能地看着食物外,其余的时间里几乎观察不到他身为一个生命体的智慧反应。
痴傻,呆滞,这是少年复活以后唯一的表情。有时候妮可也不自主地怀疑,是不是正因为他这种无害的表现所以才能逃过一劫?
“诺亚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从前一样保护我?”
只有两人独处的这个时候,妮可的声线不再嘶哑难听,如泉水在耳边流动,带着难以形容的清悦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