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色几无变化。
阴沉的云层仍是厚厚的压在头上,抬头望去不见月辉星光,唯有细雨渺渺。
十几名探子坐在大筐中从城头缓缓坠下,城头的火光隐约可以照耀墙根部分,却已是微弱不堪,仅能分辨是否落地。
炯炯有神的四下观察着,坐在筐中的邓朗满怀紧张,虽是没有火把随身,一双星眸足以穿透这黑夜一般。
探手扯了扯绳索,随即跳出了筐外,与之一起的还有两名汉卒。三人都是身着黑色的外罩,这是汉军夜探的标准服装,从外表上看便是普通的探马,根本无法判断出职务的高低。
城头的军士接到了暗号,开始把大筐拽上城头,摇摇晃晃的带着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也不觉得微弱。垣延等一众将领在内城遥望着,看不到城下的状况也是无可奈何。茫茫黑夜之中,谁也不知道是否有胡人的探子监视着,太多人出现在城头,只会引起敌人的警觉。
如今放下十几名探子,虽是冒险,可即便被敌人看到,也只会当是普通的探子出城哨探,不会联想到这一次的侦查背负着平原汉军主动出击的前景如何。
“城头的都精神些,一有情况要立即出手营救!”垣延看了看天色,严肃的说道,这样的夜里留在城头根本看不清什么,只能返回府邸等候消息了。
“是!末将在此盯着。”高衡抱拳躬身说着,将垣延一行人送下了城楼。
无声无息,邓朗带着两名斥候中的精锐蹲伏在城下阴影中,好似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屏住呼吸好久,眼睛已经适应了夜色,同时四周又无动静,微微示意下三人迅速的来到了护城河边,潜入水中。
这次的出城侦查一共派出了十二人,以邓朗为主将,余者有斥候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顶级精锐,也有曾经是斥候探马出身的校尉将官,可谓是平原城四万汉军当中精挑细选的人物。放到营中各个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
其中每三人为一组,分别由四方城门坠下,探查平原四周有无胡人的探子潜伏。只有先确定对方斥候的活动范围,才能根据情况选择如何渗透进对方的侦查范围中,从而才能逐步的接近胡人的军营,摸清对方的屯兵状况。
这不仅仅是一个方向的问题,也不是四个方向便能概括的。
湿漉漉的爬上护城河堤的外侧,夜雨清风似乎更加的寒冷。强忍身上的寒意,邓朗与两名斥候迅速的移动着,遁入了黑暗之中。
雨丝渐疏,风吹草摆,汇聚在土坑里,凹地中的水洼一滩滩的随处可见。溢出的水流混合泥土草屑连接成片,一脚踏下啪啪的水声作响,迸溅四周。
微微颔首,邓朗伏在草丛中一丝不动,身旁的两名斥候也是同样。看着一名胡人伏路的军卒从远端的一颗树上跃下,走在这条小路上。若非三人行得谨慎,缓慢,并且在这黑夜中视线极佳,只怕这个时候已被对方发现了。
这个时候只要突然跃起一刀,邓朗等三人自信这胡人探子绝无任何生还的机会。但如此的动作必然惊动前来接替这探子,刚刚爬上树梢的另一名的胡人探子,而且对于轮岗来说,迟迟不见人回同样是警讯的一种。
几乎脸贴着脸,邓朗看清了同伴的表情,心中很是笃定。跟随自己的两名汉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个时候自然不会犯下如此莽撞的错误,克制心中的冲动,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有清晰的头脑与足够的自制力,方才不愧这精锐的称号。
三人缓慢的移动着,为了避免被那树上的胡人发觉。
好在平静的雨夜让人失去了戒心,那树上的胡人探子并没有发觉眼皮底下的微微异动。事实上丝丝细雨与这深沉的夜色搭配起来,也很难让人透过雨幕看清楚那异动是因为有人在其中引起,还是雨水不停滴落的影响。
远远跟随着胡人斥候的脚步,只能凭借声音或是细微的影像,这样的追踪很容易把目标搞丢,却是目下最省力的捷径。这轮岗的胡人探子必是回到驻地休息,阴雨天淋了许久换做谁也是想回到营中好好的睡上一觉。
通往敌营的路上注定有许多敌人的耳目注视四周,因此过于靠近的尾随只会在藏身黑夜的敌人注视来人时被波及到。因此远距离的跟踪虽然困难,却正好利用了暗处的探子在见到是自家同袍后忽略该方向的习惯,从而获得一路潜入的空间。
这样的雨夜,漆黑没有尽头,恍惚间似乎回到了最为艰苦的岁月里。邓朗触景伤情,忽而想起家族获罪,自己惨遭流放的经历。多少个夜晚,便向这样的夜里,自己淋着雨,在心中呐喊着,不知道何处可以填饱肚子,可以驱逐寒冷。
数日之前被人一番痛骂的时候,自己怎不知晓周遭同袍暗地里对于自己的评价呢?同情也好,理解也罢,作为一代名将的后人,邓朗需要的并不是这些。踏出这一步,便没了后退的机会,只有走下去,坚持下去,才能让人看到自己究竟是否辱没了祖上的名号!!
“嗯……”低不可闻的一声呻吟,眼前一亮!
邓朗等三人猫腰在草丛中皆是停下脚步,渐渐的将身体贴在地上。远端的火光足有三里宽,二里长,看起来是胡人的一处军营。不知不觉能够跟着那探子来到这里,而且没有被敌人发觉,连邓朗自己也是觉得命大。
一排火光由远及近,从稍远些的土道上掠过,那是大约十五人的后汉巡逻队伍。细微的小雨无法剿灭火头,火舌的吞吐仍是受到了影响,在风雨中闪烁不定。
邓朗等三人不约而同的微微摇头示意,看法都是统一。这并不是胡人的主要营寨,从营盘的规模看来也只有两三千的驻军,而那巡逻的军士身上穿戴的护具与在雨中颇显狼狈的姿态,都足以证明了这营军士的素质。
手指捏起一节短枝,邓朗在自己面前的地上划着,碍事的草都被微微的拔起。左右两名斥候聚精会神的看着,对于邓朗都是钦佩不已。一路摸黑前进,到了这里离平原城大概是二十里地的距离,这是两名斥候多少年来的经验。
邓朗可不是斥候,也不是探子,而是军中的将领。如此准确的距离感以及专业的身手,都足以让人信服。要知道地理从来都是邓艾的强项,身为邓艾孙子的邓朗纵然有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可这一特性仍是在武将之中旁人难及的。
长短不同,粗细有致的线条看起来简陋,但却清晰的描绘了所处的地势与位置。几个简单的符号准确的落在了线条之间,两名斥候迅速明白了邓朗的意思。
从发现敌人探子,到这个营盘,约有五里路的距离。也就是说,在平原城外十五里内是安全的,而一旦越过了这十五里,便是胡人的侦查范围。
这营盘应当是后汉的前哨营,内中大部分是供附近的探子休息所用,所配备营盘周遭的军队主要是巡逻,伏路,示警等功能,这些工作当然不会用精锐的兵马去做。按照胡人用兵的习惯以及邓朗个人的判断,方圆五里之内,必定还有一营精锐的胡军屯驻!
那才是真正的前哨营,而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诱饵,或者说一处陷阱。开战时倘若汉军把这里当做重点攻击的对象,必然会遭到暗处的精锐后汉人马的袭击。
手指向西南方指了指,邓朗见了也是点头。根据附近的地理环境,西南方乃是丘陵地带,正好可以屯驻兵马,又不用泡在水里,乃是屯兵的好地方。胡人那支真正的前哨营,必然在哪里。
见邓朗点头,两名斥候也是欣喜,自己的判断得到将军的认可,确实值得高兴。
雨夜赶路很是辛苦,更不用说潜行,而且要避免被敌人的耳目发现。绕着营盘的外围逐渐行着,几次都险些被敌人发觉,好在天气帮了大忙,三人又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不仅仅手脚敏锐,反应敏锐,应变的措施与手段都是恰到好处。
这是提心吊胆的工作,背负的压力也是绝对的,但对于专业人士而言一旦进入状态,反而是兴奋,觉得是挑战。
如果说真正有担心,担心的却是其他的三路人马情况如何。
胡人在收缩之前,乃是四方设围,整个平原城失去了对外的联系,可谓是重重围困,水泄不通。如今胡人是否拉大了包围圈,还是只针对几个主要的方向屯驻兵力都在未知之境。而且只要有一方败露了行踪,便可能会使得其他人的努力完全化为泡影,一切都前功尽弃。
“果然如此!!”邓朗略有几分兴奋的呻吟着,半个时辰后,在西南方果然发觉了几处营盘,约有三四千的胡人分作大大小小五六处营盘屯驻在地势较高之地。
“将军……”身旁的斥候低着嗓子轻声叫道。
“嗯?”邓朗见二人面色有异,随即看着二人不知所为何事。
“胡狗的主营尚未发觉,只是时间无多,将军可先行返回城池绘制沿途地势,我等继续向前,天亮前必定赶回。”两名斥候单膝跪地道。
脸色一沉,不悦之情迅速涌上心头,邓朗最怕的便是被人瞧不起。可见两名斥候一脸坚毅决然,却是顿悟在心间。
这二十几里路的潜行对于自己而言乃是颇有收获,可对于这些经常如此的老兵来说乃是十分寻常的事情。时间只有这么一晚,多增加一个晚上的侦查等若多了一分危险。而且这雨渐渐的小了,难度同样要增大,敌人的戒备之心也会重新提高。
自己行了这么远难能可贵,只是速度在专业人士眼中是不敢恭维的。两名斥候强忍到这个时候才说,是迫不得已,也是到了迫切的关头才出此下策。毕竟没人愿意得罪上层军官,由此可见自己若是拖沓或是不悦,反而是添了麻烦。
“也好,我在这里接应二位,一路保重!”邓朗迅速在地上划着,划出的印记迅速被泥土上的水滴涌入湮没,可早已深深刻在三人的心里。
“多谢将军,保重!”两名斥候对于有上层军官能够涉险如此,已经是十分敬佩,这一刻话不多说,各自绕路而去。
平原城府邸之中,垣延与核心将领们都聚集在一起焦急的等待着。这一夜的时间注定难熬,注定缓慢。不只是派出去的探子让垣延等人担心,这天气更是让人心碎。若是明天一早风和日丽,大放晴朗,胡军必定会重新汇聚在平原城下。
那这一夜的侦查与先前的计划便是白忙活一场,突袭胡人的战略也只能等待下一个时机了。问题是还会有下一个机会么?只有天知道。
“还是没有消息?”垣延见高衡步入屋中,连忙问道。
高衡摇摇头,故作轻松的道:“时间还早,外面并无异动,至少胡人还没有察觉我们的行动,将军不须如此急切。”
垣延没有言语只是笑了笑点头,自己身为三军主帅,这个时候如果过于的急躁并不是好事儿。即便形势如何,身为主心骨的自己是唯一不能慌乱的一环。唯有如此,军中才能养成保持严肃稳重的风格,否则军随主将,等于害了这满城的兵将。
“邓将军家门渊源,想来不会有事,只是这雨势渐弱,倒是让人担忧呢。”一名将领站起身来,到门庭处一番观望,摇头说道。
时间分秒流逝,平原城中的粮草军械,编队等等一切准备就绪。只是等待上头的命令进行更细致的分工而已,只要发出战的军令,几乎可以达到是毫无停滞的出击状态。单单凭借这一点,便知平原留守的军士绝对是训练有素!
轻声呼喊从城下传来,早已凝神护城河水不寻常水波声的守城军士探出身子,挥舞着火把照耀。
“快!回来了!”
“哦?快通知大帅!”
大筐被抛下,随即拉上了三名探子。三人衣衫湿透,身子还在风雨中微微颤抖,可脸上的神情却是喜悦与得意。
“拜见大帅!”脚步声响起,见垣延等一干将领几乎是小跑着奔上城楼时,三名斥候连忙跪地施礼。
“汝等辛苦,可有损伤?”垣延大手一张,便把自己的衣袍解下,披在其中一人身上。身旁的两名将领也是效仿,各自解下自身的衣袍盖在另两名斥候身上。
三名斥候感动非常,跪地道:“谢大帅关心,我等未曾与敌人交手,已探明敌情。”
“好!回府!!”垣延闻言大喜,带着三人赶奔府邸,看来自己心血来潮前来巡城,倒还真是碰对了时候。
随后的一个时辰内,另外的六名探子也都先后赶回,身上多有血痕,但都是草丛树枝刮碰所致,并无大碍。几路探子最远的探到了三十里外的敌营,沿途皆是有惊无险,成功的完成了任务。
看看还有半个时辰天色便要见亮,可邓朗一路迟迟没有动静。便是沉稳的垣延此刻也是有些坐立难安,往来在城头巡视。而一众将领也是沉默,敌人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正是可以用兵之时,倘若邓朗这一路有了什么差错,不仅仅是损失了一名大将,更是坏了全盘的大计!
而就在此时,距离平原城约有十八里的一处洼地旁,邓朗在长期的等待后刚刚与两名斥候汇合。短暂的交谈下已然知晓了大概的状况,看看天色,三人便准备赶路返回平原城复命。一旦天色见亮,想要撇开敌人探子的关注脱身,便要困难倍增。
好在距离脱离胡人的侦查网只有两三里路途,而且胡人外围的侦查似乎并没有那么严密。三人隐蔽身形开始向回赶路。
这一带洼地连连,有些地方因为构筑营盘需要掘土,或是历史遗留,皆是深坑。坑中满是积水,浑浊不清,上面飘着浮木落叶随风轻荡。沿着洼地的边缘潜行,脚下泥泞非常,好在三人十分小心,蹑手蹑脚还算顺利。
突然脚步声响,细微,却又听得清楚!
“隐蔽!”邓朗等三人听得来人便在附近,彼此打了个眼色各自寻地藏身。
叽噜咕噜的说话声越来越近,两名胡人探子指手画脚貌似争论什么。邓朗听不明白,那两名汉军斥候倒是通晓些许塞外的语言,似乎颇有收获的样子。待人走远,三人交换眼色各自起身连忙离开这一带洼地。
两名斥候身手矫健纷纷绕过洼地,踏上了相对不那么泥泞的地面上。邓朗轻轻一跃,却是脚底下黏黏的用不上力,身子顿时一歪,脚下一滑竟是噗通一声,跌入了水坑之中!!
“将军!……”两名斥候闻声吓得连忙倒在草丛中,但见水波泛滥,而远处的脚步声密集,那两名胡人探子闻声迅速赶来!
叽噜咕噜的话语声再次响起,两条人影出现在邓朗滑落水坑的附近,望着水面,凝望四周戒备着。
汉军斥候见状心知唯有一搏,各自掏出怀中的小弩,一脸狠决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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