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军营地。
木屋从门口到床是七步,从窗户到墙壁也是七步。地板是用粗糙的木板钉成的,木板床上放着行军毯子、床的旁边放着几个当做板凳和桌子用的树墩,在墙壁上有几个挂衣服用的钉子整个屋内虽然简陋但是干燥而又清洁,除了在本来应该是窗户的地方有几根坚固的铁栏杆外,这和一个普通的中级顺军军官的住所没有什么区别。
颂参躺在行军床上,一个粗大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那是一个顺军士官正在训练他的士兵们,更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枪声。对于这一切,颂参并不陌生,就在几个月前,他就作为一名缅甸新军的新兵亲身领教过顺军军官的皮鞭和树棍。不过颂参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对那些军官们产生仇恨的情绪,毕竟这些军官并没有克扣他的饷银。而且他们在打缅军士兵的同时,也在一视同仁的打那些没有触犯纪律的顺军士兵。在颂参看来,这有些像村子里的铁匠师父给笨手笨脚的徒弟一个耳光没有什么区别,是天经地义的。
颂参被关进这间屋子已经三天了,公平的说,他得到的待遇相当不错,干净的住所、清洁的床、相当不错的饮食,没有遭到任何鞭打和侮辱,身上没有脚镣手铐,甚至在午饭后还可以在屋子后面的空地上散步二十分钟,享受一下午后的阳光,当然这是在两个士兵的看守下,唯一受到的限制就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连看管他的顺军士兵也开始认为他是一个隐藏着自己高贵身份的缅甸王族成员,否则无法解释他受到这种种优待。
“立正!敬礼!”窗外传来一声拖长了的号令声,颂参从床上坐了起来,几乎是同时,房门被从外面用力推开了,一束强烈的阳光从门外射了进来,正好照在颂参的脸上,他本能的眯起了眼睛,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站在门口。
“颂参,你快起来拜见大人!”一个高亢的声音从那个人影身后传了进来。
“不必了!”那个人向前走了两步,这时颂参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从外面照进来的光线,看清了进来的那人正是拔都,只见其身着笔挺的呢子军装,身后的披风随着外面吹进来的江风飘荡,显得格外威武。
“吴颂参,这几天我太忙,没有时间来你这里,今天我没什么事,便来看看你。”拔都笑了笑,笑着指着身后那人道:“这个人也算是你的老相视,狄奥克大人,长公主陛下任命接替你的中缅甸地区总督,他今天在这里替你我做个翻译,你我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也不用担心他传出去!”
狄奥克对颂参微微一笑,全然没有刚才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拔都轻轻击了两下掌,从外面走进来两个士兵,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些水果,放在屋里当桌子用的树墩上,拔都拿起一只橘子,向颂参做了个请吃的手势。
颂参有些疑惑的看了拔都一眼,不过还是拿起了一只苹果,咬了一口,拔都笑嘻嘻的看着颂参大口啃着苹果,将手里的橘子拨开皮,递了过去,颂参伸手挡开橘子:“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拔都不以为忤的收回了橘子,拿了一瓣塞入自己的嘴里:“为什么你明知道我请你来会谈可能会对你不利,你还是要亲自来一趟呢?你完全可以拒绝或者派一个手下来的!”
颂参没有立即回答拔都的问题,他看了看一边的狄奥克,对方正温和的笑着,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几个月前被颂参带领的起义军打得狼狈的逃出蒲甘的事情。
“很简单,伟大的事业需要我来冒这个险,英国人已经不在了,你们已经腾出手来了,如果我不来参加会谈,你们就会立刻和国王的军队一起打过来的,我们现在的力量还太小,需要争取时间!”
“你们?”拔都皱了皱眉头:“你这里说的‘你们’是什么?”
“顺军,北蛮子!你们和王国的军队不是一路的!否则一开始我在蒲甘城内就被你们消灭了!”
“这,这!”拔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发现了这点,并且企图利用这点,他现在开始庆幸自己三天前做出拘捕颂参的决定了,让这个人在掌握之外实在是太危险了。
“即使如此,你也用不着这样冒险呀?”
“我来之前已经任命了我的继承人,即使我无法回去,也不会影响到事业的成败。至于我个人,正如已经为了我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许多同伴一样,是属于伟大的事业的!只要能有利于事业的成功,我个人的生死无足轻重!”
“事业的成功?”拔都的脸上露出了讽刺的微笑:“是吗,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吧,三天后的这个时候,长公主陛下将在枢密院通过一条新的法律,根据这条法律,所有王国新军的士兵,无论他在参加军队前是什么身份,都将自动成为自由人,而且还可以获得一块大小约为五十亩的田地和五亩的宅地,这块土地将成为私人财产,可以传给他的子孙后代、,有了这条法律,离开了你的队伍将会不战自溃,现在你还认为你那伟大的事业离开了你还能成功了吗?”
颂参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拔都预料中的激动,他笑了笑:“也许事情会如你预料的发展,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的开始?已经有很多农民获得了土地,除非长公主打算进行一场内战,否则她只有用法律承认这个现实,我相信这条法令只是一个开始,很快王国就会把这个法令扩展到所有农民们的身上。你总不会以为这是因为国王和贵族们的良心突现吧?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拿起枪起来反抗的人,再过一千年、一万年,贵族们也不会做出这个让步的。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说伟大的事业没有获得成功呢?”
看着颂参脸上的笑容,拔都突然感到一种乏力感,一旁的狄奥克笑了笑,反驳道:“也许你说得对!吴颂参,是因为你和你的同伴的牺牲和努力农民们才得到了土地,可是后世的人不会知道的。要知道是僧侣和学者们书写着历史,并将其记载在书本和寺庙的墙壁上。你的行为深深的伤害了那些贵族和僧侣们,他们绝不会留下你和你的同伴的名字的,而只会把分给农民土地的功劳归给国王和贵族们的仁慈和远见,再过五十到一百年,当和你同时代的人死去,你的名字和功绩就将被遗弃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后世的人们绝不会知道你和你同伴所做的一切,就如同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狄奥克冷酷的声音在屋内回荡着,拔都和颂参的脸都变得惨白起来,这两个都并不欠缺面对危险的勇气,但狄奥克刚刚揭露的可怖现实却让两个人的心脏猛地收缩起来。勇士的牺牲所换得的果实为敌人所篡夺,而勇士本人则要被永远埋葬在黑暗的角落里,他的名字为人所遗忘,他的功业为人篡夺,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残酷,更加恐怖的呢?
颂参沉默了半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已久惨白,显然狄奥克刚才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但是他还是缓慢而又坚定的说:“是的,你说得对,在这个尘世中我和我的同伴们的命运看来是注定了的,但幸好天上还有神佛,他们全知全能,慧眼必不会被世间的繁杂所遮蔽,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时自然会有公正的审判在等待着我们。”
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人,拔都其实是一个无神论者,至少是一个不可知论者,他自然不会像颂参那样相信什么神佛的存在,但此时的他心中也不禁被颂参感染,他正想说句什么,却听到一旁的狄奥克的低咳,这才回过神来,冷声道:“我们今日来已经把话说开了,何去何从就看你自己了,好生思量一番吧!”说到这里,拔都站起身来,转身向外间走去,狄奥克落在后面,看了颂参一眼,冷笑了一声也跟着出去,屋中只留下颂参一人。
军营中,拔都突然停住脚步,向身后的狄奥克问道:“狄奥克总督,你觉得颂参这人如何?”
“大人,这个总督还是别提了吧,先王之死我牵涉其中,这个总督只是摄政长公主陛下暂时用来安定人心的,若无上国列位大人庇护,我早晚都是死路一条!”狄奥克苦笑了一声:“依我看,这个颂参留不得,还是杀了的好。”
“怎么说?难道不能收为己用了?”拔都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爱惜之情。
“大人,妇人之仁不可有呀!”狄奥克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知道这狄奥克有骨气、有本事,在缅甸农民里也有威望,若是杀了可惜得很。可是大人你想想,他不怕死、不贪财、不贪图享受,这些倒也罢了,可他连名声都不在乎,神佛也不害怕,只想着他的那个伟大事业,您有什么法子能制得住他吗?我记得你们大顺有本书叫《三国演义》,里面曹操非常喜欢一个叫关羽的将军,对他又是升官又是送美女,可是关羽还是忠于他的大哥刘备,一得到消息就千里迢迢的投奔刘备去了,结果后来还带兵打得曹操大败。您想想,要事曹操一开始就把关羽杀了,还会有那些麻烦事吗?”
“嗯!”拔都慢慢的点了点头,狄奥克的话语打动了他,的确像颂参这样的人,绝不是自己可以驱使的,那么他越是有本事、越是廉洁刚毅就越留不得他。
“那这个人就交给你了!”拔都背对着狄奥克说道:“记住,这一切都是你背着我做的,和我们大顺军没有一点关系!明白了吗?”
“那是自然!”狄奥克赶忙恭声道:“大人请放心,这件事情小人一定办得干净利落,还有,中缅贵族们有一点意思,算是给大人诱捕此獠的感谢之情,还请大人查收!”说到这里,狄奥克从怀里取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了上去。
拔都闻言一愣,转头目光扫过那张礼单,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显然都是些贵重财物,心中不由得一动,旋即想起刚才颂参那坚毅的目光,心中又是一软,伸手将那礼单推开,低声道:“罢了,这颂参也是个英雄好汉,如今形势所逼,不杀他不行。可若是拿了这些东西,到好似我拔都是为钱杀人似的!”
“那是,那是,大人识英雄,重英雄,在下实在是钦佩的很!”狄奥克拿着礼单的手却不收回去:“只是这张单子是中缅甸的贵族们凑的一点意思,大人若是不拿,他们反倒会多想,还请大人以大局为重,收下他们的一点心意吧!”这狄奥克果然不愧是伪王孟既的心腹,一张嘴当真是能把活的说死,死的说活,一番话下来拔都倒好似不收下不行了。
拔都皱了皱眉头,迟疑的接过礼单,低声道:“你这般说,那,那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下不为例呀!”
“多谢大人!”狄奥克一鞠到地:“那那个人——!”
拔都感觉着怀中的礼单,挺括的纸片给他胸口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让他感觉到一阵惬意。他摆了摆手,漫不经心的答道:“你带两个人去提人吧,路上小心点,莫要出了岔子!”
“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