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火车站,蒸汽机车喘着沉重的呼吸,缓慢的驶入站台,车顶烟囱喷出的黑色浓烟一进入空气,就和天空中落下的雪混合,形成一股死寂的灰色,笼罩在车站的上空。
约瑟夫张伯伦笨拙的挪动着魁梧的身体,走出车厢。他是一个身高六英尺、体重超过两百磅的胖子,红润而又肥厚的脸颊、黝黑的胡须、宽阔的肩膀、发达的肌肉,给人一种精力充沛的体力劳动者的感觉。的确,这个成功的前商人,现任自由党激进派领袖,在讲究风度和门第的下议院里的确是一个异类,即使是在自由党内部,很多同僚对他也是侧目而视。
一个早已等候在车厢外的仆人上前接过张伯伦的行李箱,伸手延请道:“议员先生,马车就在车站外面,请您跟我来!”
“嗯!”张伯伦点了点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股夹杂着焦炭臭味的湿冷空气进入了他的肺部,这让他微微的皱了皱眉头,相比起乡村的别墅,伦敦的确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呀!
在仆人的引领下,张伯伦很快通过特别通道走出了车站,向等待着自己的马车走去,一个报童敏锐的判断出这位身材魁梧的先生很有可能会买报纸,追上前两步,大声叫喊道:“苏丹的雄狮被俘,缅甸战事堪忧,先生,买一张报纸吧!”
“缅甸?苏丹的雄狮?”张伯伦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便士丢给报童:“给我一份《泰晤士报》、一份《每日电讯》。”
“愿上帝保佑您,先生!”报童敏捷的将两份张伯伦所要的报纸递了过去,又向其鞠了一躬,转身向后面出来的旅客跑去。张伯伦登上马车,摊开那份《泰晤士报》,只见头版上赫然写着一行粗体黑字——“坎大哈重现?(1842年英国入侵阿富汗,在坎大哈附近遭到惨败,全军覆没)——大英帝国缅甸最高指挥官已经被俘!”张伯伦心头咯噔了一下,将报纸掩上,片刻之后又重新展开报纸细看起来,看完了《泰晤士报》后,张伯伦又展开《每日电讯》,果然这份报纸的头版关于缅甸英军最高指挥官基钦纳上校被俘的消息,从报纸上的内容来看,《每日电讯》的报导要更加详细丰富的多,显然《泰晤士报》应该是转载《每日电讯》的报导,而《每日电讯》是第一手资料。
“大臣阁下,现在是八点,是先去寓所还是去下议院?”马车外的问话声打断了张伯伦的思绪,他睁开眼睛答道:“直接去下议院!”
议会大厅外的走廊里,议员们依照自己的政治倾向和私交三五成群的闲聊着,在走廊的尽头还有吸烟室、餐厅和俱乐部,数百年来,英格兰的议员在大厅里作出最后表决前,就是在这些地方商议、谈判、妥协,最后做出哪些重大的决定的。
张伯伦踏上走廊的台阶,他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寻找着某个人的身影,他有一个预感,今天在西敏厅里将会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在此之前,他必须和自己党的领袖——首相格莱斯顿先通一下气,达成一定的默契,不管自己和对方政见有多大的分歧,不管如何都是一个党派的成员。
经过两分钟的搜索,张伯伦在走廊上没有找到首相的身影,这让他有些失望,正当他准备去吸烟室或者别的地方找一下的时候,一个侍从快步的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臣阁下,首相在十号,他希望和您单独商议一点事!”
张伯伦精神一振,点了点头:“好的!”在他看来,这说不定就是关于刚刚看到缅甸所发生的那桩事情,在下午的议会讨论中,保守党的议员们一定会抓住机会大加抨击,作为执政党的议员领袖之一,当然要和首相大人做好事先的准备!”
当张伯伦踏入十号官邸的大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对于即将开始的会面,张伯伦心里并没有什么担心的,在他看来,以格莱斯顿多年的政坛生涯来看,这种挫折并算不了什么,说不定还是一个契机,毕竟从报纸上描述的内容看,基钦纳的被俘完全是一个偶然,并非是首相的错误,而危机反而可以成为争取中间派议员和选民的良好机会。所以当张伯伦走进首相办公室的时候,他的情绪是很高昂的。
“亲爱的约瑟夫,请坐!”当张伯伦进来的时候,格莱斯顿表现出了少有的热情,他站起身来,伸出右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皮椅。张伯伦敏感的注意到办公室内除了自己和格莱斯顿以外,就只剩下党内秘书,其余的内阁官员比如常任秘书和私人秘书都不在,这只意味着一个事情:接下来讨论的应该是党内的决策,而并非是国际事务。
“约瑟夫,我今天请你来到我的办公室,是希望在一个政策上在党内得到您的支持!”格莱斯顿并没有绕圈子,他很清楚,自己即将说出来的事情是绝不可能通过这些小手腕过得去的,为了能够达成妥协,他愿意对桌子对面的那个人做出最大的让步。
“首相阁下,只要您的政策是为了大不列颠的利益,我一定站在您这一边!”
“很好!”格莱斯顿满意的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平日不太顺眼的胖子也变得顺眼了起来,看来自己在接下来商议中也许不需要出那么高的价码了。格莱斯顿笑着说:“约瑟夫,你应该知道,我的这次组阁成功并非是因为我们党在下议院据有多数,而是因为保守党内部出了问题。但这也导致了现在的内阁是一个弱势内阁,我们在下议院里没有多数,就好像一条有漏洞的船,随时都可能倾覆。所以我打算向国王陛下请求解散这一届议会,提前进行大选!”
“提前进行大选?”张伯伦微微一愣,随即小心的反问道:“首相先生,您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吗?您有把握在大选中赢得多数吗?”原来当时英国政府正式名称为“女王陛下政府”或“国王陛下政府”(取决于在位君主),负责英国的行政功能。首相为政府首脑,由英国君主任命,但是依惯例此人必须是下议院中最有可能获得下议院支持的议员。首相获任命后再挑选其他部长和行政首脑,组成政府。大约20名最资深的政府部长和首相本人组成内阁。政府对议会负责,回答议会质询。政府提出的任何议案如果未获议会通过,就将可能面临议会的不信任动议,而这项不信任投票一旦通过则将迫使首相或宣布辞职,或解散议会重新举行大选。实践中,各政党指任一名“党鞭”,以保证所有该党的议员根据党的政策投票。这确保了一个在下议院中有较大比例优势的政党能够组成一个稳定的政府。但是一个只在下议院拥有微弱多数的政党组成政府,甚或是一个多党组成的联合政府,就会比较脆弱。如果一个微弱优势的政府党首觉得自己有把握在接下来选举中赢得多数,他也可以向国王申请提前解散政府,提前进行大选,以取得在下议院中的优势地位。所以张伯伦才向格莱斯顿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一旦大选失败,那么连现有的弱势政府也就不复存在了,自由党不得不重新成为在野党。
“这正是我请你来的原因!”格莱斯顿答道。
“首相阁下!”张伯伦听到这里,精神一振,大声道:“您记得我以前的提议吗?为了确保自由党在未来选举中的胜利,我们必须做出一些改变。随着德国人和美国人工业界的进步,单纯的自由贸易是自寻死路,我们应该和所有自治领和殖民地建立统一的关税同盟,以确保英国工业界的利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未来的选举中赢得胜利!”
“约瑟夫先生,这不行,您的建议违背了‘自由贸易’的准则,帝国的利益就维系于此!”
“首相阁下,也许二十年前‘自由贸易’还是对帝国有利的,但是现在情况变了,德国、美国、法国这些国家的工业也渐渐发展起来了,他们还建立了高额的关税壁垒,对出口的工业家们提供了高额的补贴,他们的劳动力比我们的便宜,而且开始使用更新的技术,这些国家的竞争力在不断增强,如果帝国继续维持旧有的政策不作出改变,用不了多久,曼切斯特和利物浦就会被鲁尔和汉堡所取代的!”
格莱斯顿皱了皱眉头,好不容易才耐住性子,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回答道:“约瑟夫,这个问题让我们下次再谈谈吧!我们今天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商量。你知道,船越大,就越难掉头。”
“我明白,首相阁下!”张伯伦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失望,他也知道自己这次的尝试又一次失败了。作为一个成功的前商人,张伯伦和这些在议员们不同,他直观的感觉到现行的“自由贸易“政策在帮助英国登上世界霸主宝座后,开始变得对英国工业有害了,但是自由党内有大量议员是代表着保险、航运、金融行业利益的,他们不愿意对改变对自身有利的“自由贸易”政策,这让张伯伦更加焦急愤懑。
格莱斯顿也注意到了对方的不快,他从抽屉里取出两只雪茄,剪去头部,点着后递给对方一只,作为一点安慰,笑着说:“约瑟夫,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但只有一个强势而且稳定的政府,才可能将你的政策付之实施。”
“是的,首相阁下!”张伯伦点了点头,格莱斯顿的话让他心情好了点,的确要将自己的政见付之实施,首先就必须让自己的党赢得大选,在下议院占据优势地位,否则一切都是水中花,镜中月!”
这时格莱斯顿感觉双方的气氛已经活络到足够自己将戏肉和盘托出的地步了,他笑了笑,说:“约瑟夫,你刚才问我说是否有赢得大选的把握。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有!’,不过有一个前提,必须和巴涅尔先生合作!”
“查尔斯?斯图尔特?巴涅尔?那个爱尔兰人?”张伯伦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宽阔的额头上几乎形成了一个“几”字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的,就是他,巴涅尔先生是自由党的老盟友了,有了他的帮助,我们就能在下一轮选举里打败保守党,在下议院里赢得多数!”格莱斯顿自信满满的答道。
“这个犹大(这里指不久前巴涅尔所代表的爱尔兰共和党和保守党联合,在选举中击败了自由党)!”张伯伦鄙夷的骂了一声:“这次他又提出了什么条件?”
“一个爱尔兰的自治法案!要求给予爱尔兰人除了军事、关税以及外交外的自治权力!”
“那您答应他了?”张伯伦脸上的肌肉都没有颤抖一下,但如果你注意看的话,可以发现他的双眼中爆出一颗阴郁的火星。
“是的,我答应他在赢得大选后,立刻在下议院里提出这项议案!”格莱斯顿用尽自己最大能力说服对方道:“请支持我,约瑟夫,这是解决爱尔兰问题的唯一办法,我们无法赢得一场自己的领土上和自己的同胞战斗,爱尔兰已经牵扯了帝国太多的力量了。我向你承诺,如果我们能够赢得这次大选,我将尽力帮助你通过帝国关税同盟的政策。”
张伯伦无声的站了起来,向会议室外走去,当到了门口,他停住脚步,转身向格莱斯顿大声道:“格莱斯顿先生,我无法同意你的提议,和叛乱分子联合以赢得选举,这是和魔鬼的交易,出卖灵魂来赢得永恒的生命。你以为向叛乱分子做出让步,给他们一些权力就能让一切平静下来。你错了,他们只会得寸进尺,用你做出的让步作为新的武器发起更猛烈地进攻,如果你的法案成功通过,其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爱尔兰从联合王国里**出去!介于这个原因,我不可能在您的内阁继续任职下去!”说到这里,张伯伦向格莱斯顿鞠了一躬,大步向外走去。格莱斯顿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终于颓然的垂下了高傲的头颅。
当天下午,约瑟夫张伯伦发出声明,辞去了内阁中外贸大臣的职务,并带领支持他的自由党激进派议员组成了自由党联合派,与保守党结盟反对格莱斯顿。在下院中已经失去了多数地位的现任首相格莱斯顿不得已向女王陛下提出了辞呈,在下院中拥有多数议席的保守党党魁索尔兹伯里侯爵重新上台,成为新一任大英帝国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