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算了吧,我累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下次吧!”余志恒摆了摆手:“阿炮,你也少喝点,现在米价涨得厉害,总得留下老婆儿子的粥钱吧!”
“累才多喝几口,暖暖身子骨嘛!”于炮从小酒馆里跑了出来,一把抓住余志恒的胳膊便往里面扯,一边扯一边说:“怎么了,去当了修理工就瞧不起买力气的苦哥们了?管那些烦心事干嘛?几杯老酒下肚,啥烦心事都没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今朝有酒今日醉!”
酒馆里挤得满满当当,都是戴着破毡帽,衣衫褴褛的工人们,扑鼻而来的满是劣质酒和汗臭混合而成的怪味。对于这些被每天十三四个小时的沉重机械性劳动压榨的已经麻木不仁的人们来说,利用杯中的劣质酒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可以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人,而不是工厂里那些轰隆隆作响的机械的附属品,这也就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一点点乐趣了。
“来,喝一杯!”
一只土陶碗砰的一下放在余志恒的面前,于炮拿起酒壶先给自己倒满了,又给余志恒倒满了,一边倒酒一边说:“这酒是我刚才盯着酒保就缸里舀出的,可没掺水。来,老余,咱俩来一个!”
看着对方将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余志恒也拿起了碗,他喝了一口酒,一股子强烈的苦腥味直冲脑门,余志恒差点将进口的酒吐出去,他将碗放回了桌上。
“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个味道?”
“管他啥味道,能醉人,能烧肠子就是好酒!”于炮随口答道,他看了余志恒面前只喝了一点的碗,问道:“老余,你不喝?”
“不!”
“那给我喝,别浪费了!”于炮一把抢过酒碗,一口灌了下去,看他陶醉的模样,倒好像碗中是琼浆玉液一般。
“阿炮,你慢点喝!”余志恒看到于炮又给自己到了一碗,赶忙劝阻道,他看到对方的样子,有些害怕了。
“别拦着我,这点酒不算啥!”于炮大声笑道:“好不容易能有口酒,还不痛快点,那还是男人吗?”
“阿炮!阿炮!”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女人的声音,于炮脸色突变,正想站起身来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钻进了酒店,正好看到坐在桌旁的于炮,立即冲了过来,大声骂道:“你这个死鬼,又来喝酒,我和孩子的米钱还没着落呢!”说着就扯住于炮的胳膊不放。
“快放开,你这个臭娘们!”于炮一边竭力从女人手里扯回胳膊,一边小心不让自己右手的酒碗别把酒洒了。
“你喝,你喝!喝死算了!就算你不管我,也得看在孩子的份上吧?他们可都是你于家的种!”女人一边大声争辩,一边用力拉扯着于炮的胳膊,终于女人的身体碰到了于炮手里的碗,酒洒了一地。
“臭娘们,快给我让开!”心疼酒的于炮猛的用力将老婆推开,措手不及的女人一屁股跌倒在地,对生活和丈夫绝望了的她猛的爬起哭喊着:“好,你喝,你再喝我就跳苏州河去,连粥都喝不起,整日里孩子饿得哇哇叫!这日子没法过了!”
“跳河就跳河!难道是我没认真干活,每天在厂子干十三四个小时,胳膊抬都抬不起来,挣的钱连粥都吃不饱,连口酒都不让喝,活着还有什么劲呀!”于炮气哼哼的一屁股坐回板凳上,给自己又倒满了一碗酒:“老子就是要喝,你去跳呀!”
“好你个于炮!”那个女人绝望的冲出了酒店,一旁再也看不下去的余志恒站起身来,伸手将酒碗拿到一旁:“阿炮,快去把你媳妇拉回来,太不像话了!”
“老余,别理她,女人嘛,一哭二闹三上吊!回去抽几下就好了!”于炮满不在乎的喝了一口酒,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人声。
“快来人啦!有人跳河了!”
于炮的脸色立即变得惨白了起来,他快步冲出门外,余志恒也跟着冲了出去,两人冲到河边,只见一个女人头部正在水里载沉载浮,看身上的衣服正是刚才冲进小酒馆的于炮的媳妇。
“快,下水救人!”人们赶紧寻找着船,会水的汉子也赶忙脱衣下水。于炮也全无刚才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岸上急的跳脚,就要往水里冲,余志恒赶忙将其拦住,他知道这个于炮是山东人,下水就沉,一点水都不会的。
二十分钟后,那个女人被捞出水来,可惜已经晚了,这个年轻女人惨白的面孔上已经全无生命的迹象,在她的身旁是两个稚嫩的孩子。于炮跪在他的妻儿尸体旁,目光呆滞,仿佛死神也把生命从他的躯体里带走了一般。一阵阵私语声从四周传了过来:
“女人跳河了,俩孩子怎么也落水了?”
“好像是那个女人抱着俩孩子跳水的,一起淹死了!”
“啊?为啥,这女人发疯病了?”
“哪里呀,丈夫喝酒,家里没粮食,当妈的不忍心让俩孩子留在世上挨饿受冻,干脆一起带到下面去了!作孽呀!”
“可不是!这可真是作孽,跪在一边的是丈夫吧?这个家一下子就全毁了!”
“让开,让开!”
“都让开,别挤在一起,发生了什么事啦?”
两个巡捕走了过来,他们看到聚集的人群,从腰间解下黑色的短木棍。人们散开来,露出背后的尸体和于炮,巡捕看到并不是聚众闹事,就放心的将木棍重新插回腰间,走了过去,开始向看热闹的小酒馆老板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志恒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巡捕房的巡捕就会将这三具尸体还有于炮带走,在问明了情况之后,于炮将会被释放,也许巡捕还能从小酒馆老板手中敲到几两银子。而这一大二小两具尸体将会被用一卷芦席随便卷一卷,埋葬在山头后面的乱坟岗上,就和每天路边出现的路倒一样。没有人会在乎这母子三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死,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寻常了。只要再过十几天,人们就会把这个不幸的家庭遗忘,仿佛她们重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都散开了,都散开了!都干自己的事情去吧!”
巡捕们已经弄明白了情况,他们开始大声叫喊着,人们四散而去,不时发出轻轻的叹息声。余志恒也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疲倦,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倦,于是他决定回到自己的住处,好好的睡上一觉。
余志恒的住处是一个四层楼的房子,这种用土砖、石灰浆和木头搭成的楼房在当地很常见,是土地投机商们在购买的土地上赶工建起来专门租给工人们的,这种房子建设的粗鄙而又简陋,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如此的近,即使是一个女人,也能够轻而易举的从一栋房子跳到隔壁的房子去,至于日照、防火、空气流通之类的更是糟糕透顶,这些房屋唯一的优点就是在尽可能狭小的地方塞下尽可能多的人工人,获得足够多的租金,而余志恒的住处就在顶楼。
余志恒打开房门,一股热浪从屋内冲了出来,上海八月份的太阳将狭小的屋子变成了一个大蒸笼。但是疲惫的余志恒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余志恒听到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他费力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工友的脸在窗户外出现。
“余哥,快起来!”
“啥事?”余志恒爬起身来,随便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
“米行又涨价了,快去买点屯起来吧,不然到了月底又没得吃了!”
“什么,米行又涨价了!”余志恒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一边穿上鞋,翻出床底的口袋,一边问道:“怎么会这样,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门外的工友解释道:“没法子,米行的先生说朝廷下令禁止外国米进口,漕帮的人又拦了运河河道,不让浙北和苏南的米过来,闹得邪乎,快走吧!去晚了就关门了!”
“那快点!”余志恒听到这里,拿起口袋便向外间冲去,刚刚下了楼,便看到路上三三两两行色匆匆都是赶着去买米的人,他也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两人拐了两道弯,前面就是米店了,远远的便看到人头攒动,数百人已经将米店围得严严实实,竟然都是买米的。那米店掌柜眼见不妙,也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将门板全下了,只下了两块门板,门内的伙计个个手里提了棍棒,防备外间的人冲进门来,不像是在做生意,倒像是防备贼人砸店。
余志恒眼见的如此长的队,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由得心急如焚,可看那米店卖米卖的忒慢,半响功夫才做完一桩生意,也不知天黑关门的时候自己轮得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