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箭来得峻急、却是豪麻所射。
一箭问天，众人猝不及防、只道出现变故、大为紧张。也只在一瞬间，护卫众人前行的诸人都拔刀在手，十把刀里，到有七八把指向了豪麻等人，形成了一个寒光闪闪的圆圈。
这一刻众人勒缰立马，表情各异，只有豪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吴宁边的诸人分割两处，相隔遥远，但这一行人平素相知颇深，训练有素，未得讯号，并无一人亮出兵刃。甲卓航的笛声，依然在街市上继续回荡。
众人兵刃寒光中，在豪麻和扬觉动身边有位青金铠甲的中年男子面色一沉，道，“一支响箭就把你们吓到了？”说着策马前驱，迎刃而上，诸侍卫慌忙收起兵刃。一旁的赤研瑞谦匆忙中勒马，坐骑在一旁长嘶不已，显得颇为狼狈。
扬觉动策马靠近，道，“瑞谦大人受惊了，这原是吴宁边军中助兴的小玩意，唐突了大人，还请莫怪。”赤研瑞谦也知这响箭是军中号箭，没有杀伤力，何况在灞桥大街上，能有什么变故？不过势起突然，他只道豪麻要发狂报复，受惊不小，此时听得扬觉动前来解释，倒有些抹不开面子，哼了一声，便先自打马向前。
倒是那男子过来与扬觉动并骑，两人也不言语，各自默默看着前方道路，队伍又复前进。
适才发话男子体格健壮，生得方脸大耳，看起来颇为慈祥，习惯性抿起一边嘴角，总有点似笑非笑的模样，是南渚名将李秀奇，镇守西侧和浮玉州交界的平武城。看他风度、倒颇为处变不惊。
豪麻知道，李秀奇并不相信他这一箭是为甲卓航的笛声助兴，不过不说破就是了。他是南渚世家陈家的女婿，也是左右两州局势的一股力量。
他这一箭迫不得已，想来只有扬觉动明白，知道豪麻发现了自己顽皮小女儿的踪迹。
这几天豪麻随侍扬觉动左右，忙于政务军机，马不停蹄，一贯的谨严认真，但只要稍闲下来，一颗心儿不知飘向了何处，也说不上如何伤心难过，只剩一副躯壳在四处游荡。
他也知今日是南渚的相思节令，晨起出发之前，还买了几枚济山青橘放在袋中，心中想的还是扬一依爱吃青橘，自己来南渚一趟，总要多多带些她心爱的玩意儿。
珠玉首饰她都不缺，绸缎已经托甲卓航备了数匹，但朱鲸醉宴后，他已知不该再给扬一依带东西了。因为扬一依已不是那个将成为他妻子的小姑娘，而是转成了南渚的世子妃，照理说，他应该敬而远之，不该再发生任何接触才是。但是，他豪麻又怎能心甘。
甲卓航在后和街上女子调笑，他只做不知。甲卓航比他还大上两岁，但是生性跳脱飞扬、诙谐有趣，行军打仗起来，却是万里挑一的好手。甲卓航心中未必不烦闷，但总不能所有人都如自己一般虎着脸，有个调剂也是好的。
不料甲卓航居然吹起了笛子。
平日甲卓航带着笛子四处招摇，却是从不吹奏，大家也觉得他的笛子不过是个蕴藉风流的摆设，谁也不曾想他竟能将这曲《指间错》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牙香公主是吴宁边老少皆知的著名人物，她与朝承露的悲剧爱情故事也在民间广为流传，这一曲豪麻自是耳熟能详。
甲卓航笛声甫一响起，扬一依的身影便悄悄出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这个小姑娘从小温书作画、习琴练字，生性温柔，笑起来甜甜的，生气了就自己到一旁静静的待着，谁也不理。
豪麻生来贫贱，小叔豪铭扬是吴宁边小吏，他凭此关系进入扬府，以仆童身份跟在扬觉动身边，做的是鞍前马后、洒扫侍奉的工作。这样的下等仆役，在大公府稍有身份的人眼中都是隐形的，吃尽白眼。只有扬一依和其他府中人不同，一次看他牵马回厩，满头草杆泥灰，顺手给了他一碗自己喝了一半的冰糖莲子，把少年豪麻弄得几乎泪洒当场。
扬一依那时还小，确实从来不把这个小男孩当做下人，更不会给他脸色，更确切地说，她根本不知道豪麻是谁。豪麻不知道，扬一依自小对每个人都是细致妥帖，是她生性如此，其实她对每个人都是一般无二。自此之后，豪麻却把扬一依的好意记了个刻骨铭心。
不久之后，他有机会师从浮明光习武，十几岁就跌跌撞撞跟着扬觉动一起上了战场。扬家世代名将，战场上只问实力，不讲出身，豪麻性情坚忍，不惜性命，又天资甚高，很快脱颖而出，扬觉动也对这个孩子青眼有加。
有时他在浮明光导下练刀，非要练的极致完美，把自己搞得疲惫至极，形容憔悴，却只是一脸倔强，不眠不休。扬一依偶尔路过，看着不忍，便会命下人给他送一口水。与扬归梦不同，扬一依本人不习武，但少女情怀，对那些卓然众人的英武少年总是多看一眼的，不过这样的少年太多，豪麻也不过多得一眼而已。
豪麻平日里苦习兵书、痴练刀马，对扬一依姐妹更是小心回护，只因心中存着若有若无的希望，总想着有一天能像扬觉动一般在沙场横刀立马，成为大大的英雄。若是真有这一天，真的出人头地、裂土封疆，是不是就有资格直面扬一依，去和心爱的女子说上几句大胆情话。
这个愿望奇迹般的提前实现了，当十七岁的豪麻率八百骑兵大败澜青五千赤铁军之后，以年少铁血声震四方，更被扬觉动送入帝都木莲军中，继续历练，成为最为年轻的诸侯勤王之将。
离开吴宁边的两年，扬一依的一颦一笑常在他梦中出现，连撅嘴生气都格外亲切。豪麻在这两年的军旅生涯中，跟随木莲名将周半尺，在战场上固然冷峻凶悍，在繁华的木莲城中也绝不对女子有半点颜色，是因心中对扬一依思念成狂。无论是帐中烛火微光之下、或是平野月明之时，豪麻到有一多半时间在想着扬一依在绿草微风的大安城外等他归来。
十九岁的豪麻回到吴宁边，已经成为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引不少女子倾心相向，但除了扬一依，其他女子，他看都不看。然而在扬一依眼中，豪麻固然是少年英豪，但他幼时留下的印象已经颇为模糊，此时出现，便如天上突然掉下一个痴情汉子，自己还有些糊涂未醒，不知眼前人到底是何来历。而豪麻心中，扬一依早已经存在得地老天荒了。
回归后数年征战，他在扬觉动麾下风光无两。然而多少沙场荣光都抵不上扬觉动将扬一依指给他为妻的那一天。是日豪麻欣喜若狂，少有情绪表露的他带着甲卓航等一干兄弟，还有一个吵闹着要去的扬归梦，一起喝了个昏天黑地。就是连路都走不稳的情况下，他还是没忘了依吴宁边习俗，送上辛苦搜来的定情信物，托扬归梦将一双从木莲求来的绾臂金环置于扬家庭中柳下。记忆中当日扬归梦表情如何早已模糊，心中依稀只有扬一依的一抹浅笑。
此刻甲卓航的笛声悠悠，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当笛声转为苍凉，陪同扬觉动的一路征战风霜又复浮现，随后南渚议亲，车中问答、酒宴相斗，嫁女求兵，直到最后那一杯朱鲸醉将他喝得如痴如狂。
朱鲸醉中那一丝红线喝下去，便像有了生命，化为一团温暖火焰将自己慢慢点燃，只是这燃烧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想自己就算燃尽成灰，也再难近扬一依一丝一毫。
他没有想过去恨扬觉动，一时恨赤研瑞谦费尽心机，一时恨道逸舟拉着扬归梦漏夜逃遁，一时恨自己无能，不能尽屠澜青将士。
悠悠笛声中，那个喜欢微微笑的小女孩向他展臂跑来，跑着跑着渐渐长大，变成了一个美貌温柔的少女，他伸手去接，她却穿过他的身子，跑向遥远的地方，身上华袍锦服，那冷漠的表情，再也不是他认得的模样。
笛声又转高亢，金戈铁马，曲调悲凉，豪麻但觉五内俱焚，身子依然在马上起伏，人只是怔怔听着。
此时阳坊街上，五内俱焚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她初时躲在侧面小巷的包子铺中，看众人遥遥走过，不敢抬头，及至听到甲卓航笛声悠悠，终是忍不住起身遥望。这一瞬间，封长卿似有所感，转头向这个方向看来。
豪麻虽然心乱如麻，但警觉未失，封长卿长于灵术，他突然扭头，他便顺着封长卿的目光看去，正看到了藏在面纱后扬归梦惶惑的眼睛。
两人目光甫一接触，扬归梦闪身逃开，豪麻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双目圆睁，回手从箭筒中闪电般抽出一支响箭，抬手仰天射了出去。这一箭劲急，带着豪麻愤懑的情绪和狂暴的力量冲天而起，只闻尖利的哨音，顷刻之间便成为一个小小黑点。
发现梦公主的踪迹，鸣箭为号，以为支援，是他与留在南渚的吴宁边内应的约定，这暗号是扬觉动等潜入南渚时定下的，当时南渚境内，灞桥内外，都有可能发现扬归梦和道逸舟的踪迹，豪麻膂力惊人，这响箭与寻常弓箭不同，带偏风哨，飞往不同角度、劲力大小，发出的声音有细微区别，经过事先约定，是战场上标音示位的必备之物。
纵有响箭，非到非常时期也绝不会用，因为响箭一出，敌友都会有所警惕，虽然敌方不能猜到响声含义，但大致距离却可判定，对于潜行南渚的扬觉动一行，有极大的风险。
但此时形势又有不同，一是扬觉动一行身份已明，不怕暴露；二是扬归梦出现在繁华的阳坊街头，四周鱼龙混杂，而扬觉动一行人在南渚赤铁军环绕之中，绝无可能脱出一人去保护扬归梦，这一行人只怕直到吴宁边边境，都会在南渚的密切监视之中。
所以此情此景，对于扬归梦的安危来说，便是最最紧要的时刻，既然扬一依已经陷在南渚，断不能让扬归梦再落入赤研家族之手。吴宁边大公之女、对如此重要的政治筹码，还不知有多少势力窥伺在旁。
豪麻冷漠坚毅，当机立断，利箭破空，呼啸而去。众人对他在大礼队伍中突然开弓都大感诧异，这不管不顾的一箭，被人们理解为离愁别绪愤懑不平情绪的抒发，只有扬觉动了解其中含义，不动声色。
一箭既出，南渚的内应便会知道扬归梦的出现，也许很快，所有人都会了解这一箭的含义。豪麻眼角余光看到远远一个身影从街旁楼上飞身而下，向扬归梦离去方向追去，他再无多余动作，心中也只能愿扬归梦吉人天相。
这一箭飞上去，终是要落下来的，不知要把谁插个对穿，送行队伍继续向前，周围百姓却乱了套。甲卓航一曲终了，扬觉动等已慢慢走了过去，那黑箭流星一般从天空直插而下，他提过马旁箭筒，伸手，哨箭噗地一声直插了进去，微微晃了晃。
甲卓航收回箭筒，打马向前，走着走着，才发现那青橘的橘皮被顺手放在鞍袋之中，拿到鼻侧细闻，一股涩涩的清香。
庞大的送行队伍加快了速度，渐渐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扬觉动一行终于穿城而出，与赤研瑞谦等宾主作别，礼车回还，赤研星驰等陪着一众人等纵马驰骋，战马放开四蹄，嗒嗒声密如鼓点，逐风而去。
众人也散，少男少女照例去夏游采薇，还有大把的青橘等待被抛向有情人。
出城的人群中，一众人等簇拥着一个少女说说笑笑，她鹅黄衣衫，不时看着通往离火原的平明古道。身旁几个女孩手中都有青橘几个，只有她手中空空，已经没有了那握了一晨、又苦又甘的相思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