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麻走近焰火，她才发现，其实他很瘦削，是火焰和影子带给了他魁伟的身姿。他脸上伤口不深，但却很长，从一侧嘴角划到耳根，涂抹了金疮药后，半边脸略微有些肿胀。
豪麻坐下，和唐笑语保持着一臂的距离，“那白米糕中放了月橘花？”
唐笑语睁大了眼睛，“是呀大人，你怎么知道。”
豪麻望着眼前跃动的火焰，道，“我熟悉这种香气。”
他的心隐隐作痛，火焰中，隐约出现了一位身材窈窕的少女，她蓦地回过头来，面容却模糊不清。
“吴宁边的娴公主身上，常带着这种香气。”他的声线平稳，仿佛扬一依是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唐笑语有些惊讶，“娴公主好雅致，南渚的小姐们是从来不用这七里香的，她们更喜欢用名贵而浓郁的苏合香，除此以外，龙脑、甘松、迷迭等香料也很受欢迎呢。”
豪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这样的武人并不懂得香料这样繁复精致的东西，但月橘却不需要他去特别学习。这月橘虽然带一个橘字，但和水果的“橘”字却毫无关系。这是一种白色小花，花开仅得三五瓣，由于花朵过于纤细伶仃，因此常一丛一丛聚众开放。在山野和路边都极为常见，各州的百姓们就叫这小花七里香。
“是啊，这月橘花朵虽香味浸人心脾，不易飘散，但实在太过普通平凡了，不像是公主应当采用的香料，”豪麻对着唐笑语笑了一笑，他脸上的伤口被牵动，肌肉有些抽搐，但从神情上却绝无异常。
扬一依远在关山之外，他口中仿佛还有着那白米糕的香气。吴宁边没有南渚的金玉繁华，从大公到民众，生活相对简单朴素。这小小的花儿在吴宁边的山阴水畔常有，豪麻小的时候，千百次从这小花上踩踏而过，也不觉有什么异样。然而在吴宁边扬府中，身上带有这七里香味道的，却只有扬一依一人。
“娴公主，她很漂亮么？”唐笑语带着三分好奇。
“她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豪麻语调缓慢，用手中的树枝去拨弄面前的野火，心中充满了柔情。
“想必这月橘花和大人还有一段故事吧。”唐笑语抱膝而坐，火焰将她的脸孔映得红红的，她望着豪麻。
所有的故事，都成为了过去的事。豪麻想。
扬一依小时候贪玩，浮明光时常带她出去踏青，她偏喜欢洁白纤细的月橘花，采了又采，衣上常带月橘的芬芳。浮明光见她喜欢月橘，便告诉她，这月橘花果可散瘀止痛、行气活血、解毒消肿，扬一依便牢牢记在心里。
那时豪麻是扬觉动的侍从，驯马技术不熟，常被马儿踢得鼻青脸肿。恰逢月橘花期已过，扬一依采了些月橘朱果来玩儿，偶尔看到豪麻遍体鳞伤的狼狈模样，顿感大有用武之地。心下便想，不知道浮叔的法子到底有用没有，便跑去豪麻身边，要拿他来试上一试。
浮明光的经验自是对的，她好奇试过，便很快忘了。
但扬一依小手冰凉，沾上月橘碎果，那柔腻温软的掌心在豪麻额头轻轻搓揉的那一刻，舒适受用的感觉却再难忘记。此后扬一依年岁渐长，完全不记得年幼时有过这样的故事。只是豪麻心爱这女子，只把扬一依的一切举动，都视为她对自己有意的表示。自此以后他征战归来，见到路旁风中这摇曳着的小小花朵，总觉清丽脱俗、温柔解语，便如扬一依一个模样。
眨眼之间，那些曾经带着月橘清香的甜蜜感受，如今都已变得万分苦涩，回忆，真的是最最无用的东西。
“哪里有什么故事呢？”豪麻的沉默让他的言语变得言不由衷，他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这米糕蒸起，热气便破坏了月橘花瓣的清香，敢问姑娘，如何能使此糕软糯，又花香不减呢？”豪麻岔开了话题。
“新米米香正浓，上屉就蒸，定会淡了花味。可以用陈年黄稻将花瓣先行搅拌，外层再以糯米包裹，如是反复蒸至软糯，可保清香不失。”唐笑语笑了一笑，女儿家多少都有些纤巧细腻的心思，显然，她对豪麻刚才的回答并不相信。
唐笑语的声音柔软温婉，倒和扬一依有几分相似。
豪麻凝神细想，微微点头，道，“黄稻不吸香气，用做包衣当是极妙。”
唐笑语抬头，想不到豪麻竟颇通稻谷物性，四样小菜中，她最自得的是那盘白米糕，看他夸赞米糕，心中一甜，轻轻说出“正是”两个字来。
两个人聊了半天，豪麻的一只手还是搭在他的刀柄上，火焰驱散了大雨的潮湿，也驱散了黑暗，闪烁亮光中的豪麻的脸有着鲜明的棱角。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很想问出来。在酒肆之中，扬觉动和浮明光的注意力并不在吃食上，小菜虽然可口，但不过是饱腹之物罢了，甲卓航是个吃货，单从味道上讲，济山豆腐也是极鲜的，可和这月橘糕相比，总是显得俗气了些。她特地从后厨溜出来，查看这些不凡客人的反应，只有甲卓航把豆腐一通夸，她便有些空落落的失望。只有一声不吭的豪麻把几片米糕翻来翻去，她不自禁地就对这个青年留意起来。
甲卓航要她再上小菜，唐笑语便到后厨吩咐。其他菜倒是好办的，只有这米糕是昨日舂米附带着做做，已经吃完，她想着这一桌客人，却在后面卖力把新米和黄稻又舂将起来，把店外窗下的月橘花又采了些，在后面又捣又蒸，一心想做出上佳点心来，全然没有听到外面的一番变故。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酒肆生乱，险象环生，她担心老唐，从后厨出来，却被卷入乱军之中，险遭不测，然而在被野熊兵士兵扑到在地，竭力挣扎时，她想到的竟是那几名佩刀而坐，对她小菜赞不绝口的客人，但椅倒桌翻，他们已经杳无踪迹，只有噩梦无休无止。
会不会有人来救我，她思绪纷乱，直到吴亭利箭呼啸，周围陷入沉沉的寂静，只有她砰砰地心跳。
她只能向海神祈祷黎明的来临，随后，她真的再一次见到那个吃白米糕的青年，这一次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瞠目裂眦、身披重甲、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杀气，为她挡住了致命的一箭。
她竟然没有意外的感觉，她实在很想问问豪麻，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充满欲望和血腥的夜晚，你，是为我回来的吗？
不过这是个傻念头，她小声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乡间姑娘见到英武军士后的狂想罢了。何况，他爱月橘糕，不过是因为另外一个姑娘，一个万人中央的，世上最美的姑娘。
“大人若是喜欢，有空的时候，我可以多做些白米糕。”唐笑语的声调欢快，笑容却里带着一点酸楚，老唐死了，而他这个不切实际的女儿却在温暖的火堆旁对着一个陌生人胡思乱想。
“你做的白米糕味道当真极好，”他此刻很希望有谁出来认同自己的观点，因为忽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把话题继续下去。然而甲卓航已经沉沉睡去，伍平在外守夜，不知什么时候，这火堆之侧，是剩下他们两个人在闲聊。
唐笑语的眼睛清亮，几缕发丝垂下了额头，她仍带着半指的皮手套，手指白皙纤长，适才就是这双手，控制着战马狂奔，游刃有余。
她别过脸去拨弄篝火的时候，仿似就是扬一依的样子，然而她回过头来说笑的时候，却有着扬一依没有的开朗。
此刻豪麻心中也在想着一个问题，当扬觉动命令甲卓航回去找人的时候，他为什么阻止了甲卓航。
确实，在老唐酒肆饮酒时，唐笑语这白米糕让他印象深刻。当微风拂过，那小小的磁碟中一缕淡香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那香味让他魂梦相系。他将这白米糕看了良久，一片入口，清香淡雅、不正是春天在吴宁边开了漫野的七里香么！
等唐笑语出来殷勤招呼，谈笑风生，他便生直觉，这米糕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女子的手笔吧。唐笑语生得一双剑眉，稚气中又有几分英气，和扬一依和顺温婉的样子并不相像，不知为何，他心中竟会有几分空落落的失望。
是为了这淡淡的月橘香气，还是为了关山之外的扬一依？他护着扬觉动突围而出时，竟少有的产生了犹豫，而他这个见惯了杀戮和尸体的战士，回到酒肆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心脏却跳动得异常厉害。
是的，一直以来，他只能用本能来应对一次又一次的激变，没有思考的时间，但现在那个做白米糕的小姑娘就坐在他的身边，当他们同在一堆深夜燃起的篝火旁细语，时间的线条一下子被拉得很长，他却开始困惑，还有一点不知所措。
这个漫长的夜晚意味着什么？
“不早了，歇息吧，明日还要辛苦你带路。”豪麻觉出了自己口气中的生硬。
“多谢豪麻将军的关心，大人也早些歇息。”唐笑语嫣然一笑，但这一问一答，却一下子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生涩疏远起来。
豪麻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最终站起，大步走回自己的篝火旁，抱着他的刀，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望着他。
这不是真的，就和亲爱的扬一依一样，不是真的，火光闪烁，他能感觉到那些隐约晃动的影子。